37 任何事物都有光明面(第2/4页)

雨田脸上约略现出阴云。“哦,那大体算是家族内部秘密。不过一来是陈年旧事了,二来有一部分已经传了出去。所以说也怕没什么要紧。叔父是用剃刀割腕自杀的,才刚刚二十岁。”

“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呢?”

“何苦想了解那种事?”

“想了解你的父亲,就这个那个查阅了很多资料。结果走到了这一步。”

“想了解我的父亲?”

“看你父亲画的画,查阅履历过程中,渐渐来了兴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就想更详细地了解一些。”

雨田政彦隔桌注视我一会儿,然后说道:“好吧!你对我父亲的人生有了兴致,这也有可能是有意义的事。你住在那座房子里怕也是某种因缘。”

他喝了一口白葡萄酒,开始讲述。

“叔父雨田继彦当时是东京音乐学校的学生,据说是有天分的钢琴手。对肖邦和德彪西得心应手,将来被寄予厚望。从自己嘴里说出是不合适,但家庭血统似乎表现在艺术方面有得天独厚的才华。啊,尽管程度有别。不料大学在校期间,二十岁时被征兵了。为什么呢?原因是大学入学时提交的缓征兵役文件有疏漏。只要好好提交那份文件,就暂且可以免征,而且往下也好通融。毕竟祖父是地方上的大地主,在政界也有门路。然而事务性手续总好像出了差错。对于本人也是如水灌耳。问题是系统一旦启动,就轻易停不下来。总之被不由分说地抓进部队,作为步兵部队的士兵在内地接受基础训练后被送上运输船,在中国的杭州湾登陆。当时哥哥具彦——总之是我的父亲——在维也纳留学,师从当地有名的画家。”

我默默听着。

“叔父体格不壮实,神经细腻,一开始就明知忍受不了严厉的军队生活和血腥的战斗。况且从南九州征集兵员的第六师团以粗野闻名。所以得知弟弟被意外抓进部队送去战场,父亲很是痛心。我的父亲是次男,性格争强好胜刚愎自用。但弟弟是在被疼爱中长大的小儿子,性格老实懦弱。而且作为钢琴演奏者必须经常注意保护手指。因此,保护小三岁的弟弟免受种种外压是父亲从小以来的习惯。即承担监护人那样的职责。然而现在远在维也纳,再担心也无济于事。只能通过不时寄来的信了解弟弟的消息。”

战地寄出的信当然受到严格检查。但也是因为是要好兄弟,他能够从压抑的行文读取弟弟的心理活动——根据巧妙伪装的语境,得以大致推测和理解本意。其中也包括弟弟的部队从上海到南京一路历经激战,途中反复进行无数杀人行为、掠夺行为之事,以及神经细腻的弟弟通过那样的诸多血腥体验而遭受的深重的心灵创伤。

他所在的部队占领的南京市区一座基督教堂有一架极漂亮的管风琴,弟弟在信中写道。管风琴完好无损地剩留下来。但接下去关于管风琴的长长的描写被检查官之手用墨水整个涂黑(基督教堂管风琴描写何以成为军事机密呢?就这个部队而言,责任检查官的检查标准相当莫名其妙。理所当然应该被涂的危险部分往往视而不见,而无甚必要涂黑的地方每每被涂得漆黑一片)。因此,弟弟是否得以演奏教堂的管风琴也不了了之。

“继彦叔父一九三八年六月结束一年兵役,马上办了复学手续。但实际上没能复学,在老家房子阁楼里自杀而死。剃须刀磨得很锋利,用来割了手腕。钢琴演奏者自行切割手腕,必定需要非同一般的决心。因为即使得救,恐怕再也弹不成钢琴了。发现时阁楼成了血海。他自杀一事对外严密封锁,表面上被处理为死于心脏病或什么病。

“继彦叔父因战争体验而心灵深受伤害,神经分崩离析——在任何人眼里这都明明白白是自杀原因。毕竟,一个除了弹一手好钢琴别无他想的二十岁青年被投入死尸累累的南京战场。若是现在,会被认定为精神创伤,但当时是彻底的军国主义社会,根本没有那样的术语和概念。而仅仅以性格懦弱、没有意志力、缺乏爱国精神处理了事。在当时的日本,那种‘软弱’既不被理解,又不被接受,单单作为家族耻辱而埋葬在黑暗之中。如此而已。”

“没有遗书什么的?”

“遗书有。”雨田说,“相当长的遗书留在他自己房间的书桌抽屉里。较之遗书,似乎更接近手记。上面绵绵不断写了继彦叔父战争中的体验。看过遗书的只有叔父的父母(即我的祖父母)、长兄和我父亲这四人。从维也纳回来的父亲看完后,遗书在四人的注视下烧了。”

我什么也没说,等他继续下文。

“父亲绝口不提遗书内容。”政彦继续道,“一切都作为家庭黑暗的秘密封存起来——打个比方——好比拴上铅坠沉入深深的海底。不过只有一次,父亲喝醉的时候对我讲了大致内容。那时我还是小学生,第一次得知有个自杀的叔父。至于父亲对我讲那番话是由于确实喝醉了而松开嘴巴,还是因为早有打算迟早告诉我,这不清楚。”

色拉盘子被撤掉,海螯虾意面端了上来。

政彦拿着餐叉,以严肃的眼神注视片刻,像是在检验为特殊用途制作的工具。而后说道:“喂,坦率地说,不太想边吃饭边讲这个话题。”

“那,讲别的好了!”

“讲什么?”

“尽可能远离遗书的。”

我们边吃意面边讲高尔夫。我当然没打过高尔夫,身边打过高尔夫的人也一个都没有。规则都几乎概不知晓。但政彦有工作上的应酬,近来常打高尔夫。也有解决运动不足这个目的。花钱买齐了用具,每到周末就去高尔夫球场。

“你肯定不知道,高尔夫这玩艺儿是彻头彻尾奇妙的游戏。那么变态的体育运动基本没有。同其他任何运动都毫无相似之处。甚至称为体育运动都好像相当勉强,我以为。然而奇怪的是,一旦习惯了它的奇妙,回头路就看不见了。”

他滔滔不绝讲起高尔夫比赛的奇妙性,披露了五花八门的奇闻逸事。政彦原本就是个会讲话的家伙。我一边高兴地听他讲一边吃饭,两人久违地谈笑风生。

意面盘撤下,咖啡端来后(政彦谢绝咖啡,又点了白葡萄酒),政彦返回原来话题。

“是说到遗书吧,”政彦语气陡然郑重起来,“据我父亲说,遗书中记述了继彦叔父砍俘虏脑袋的情形,非常生动详细。当然,作为士兵不带什么军刀,日本刀什么的以前也从未拿过。毕竟是钢琴手。就算能读复杂的乐谱,砍人刀的用法也一无所知。但是上级军官递过一把日本刀,命令砍掉俘虏脑袋。虽说是俘虏,但一没穿军服二没带武器,年龄也相当不小了。本人也说自己不是当兵的。只不过是把那一带的男人们随便抓来绑上杀害罢了。查看手掌,有粗糙硬茧的,就是农夫,有时候放掉。但若有手柔软的,就视为脱掉军服企图混作市民逃跑的正规军,不容分说地杀掉。作为杀法,或者用刺刀刺,或者用军刀砍头,二者必居其一。如果附近有机关枪部队,就令其站成一排砰砰砰集体射杀。但普通步兵部队舍不得子弹(弹药补给往往不及时),所以一般使用刃器。尸体统统抛入扬子江(2) 。扬子江有很多鲇鱼,一具接一具把尸体吃掉。以致——真伪程度不清楚——据说当时扬子江里因此有肥得像小马驹般大的鲇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