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那样子根本成不了海豚

星期日早上到来之前,关于自己往下将要在为秋川真理惠肖像画准备的新画布上如何下笔,想法基本成形。不,具体画怎样的画还不清楚。但已清楚应怎样开始画 。首先,在雪白的画布上以哪一支笔将哪一种颜色的颜料朝哪个方向拉出,那种构思已不知从哪里冒出脑海,不久获得了立足之地,作为事实在我的心中逐步确立起来。我热爱这一程序。

一个足够冷的早晨,告知冬天即将来临的早晨。我做了咖啡,简单吃罢早饭,进入画室备好必要的画材,站在画架上的画布前。但画布前放着我用铅笔细细描绘着杂木林洞穴的素描簿。那是几天前的早上我没有特定意图而兴之所至画的素描。

我已经忘记自己画过那样的画了。但站在画架前半看不看地看那素描时间里,我被那里画出的光景逐渐吸引过去。杂木林中不为人知地开着洞口的谜团石室,周围被雨淋湿的地表及其上面叠积的五颜六色的落叶,树枝间一道道射下的阳光——那样的情景在我的脑海里化为彩色画面浮现出来。想像力腾空而起,具体细部一个个填充其间。我得以吸那里的空气,嗅青草的清香,听鸟们的叫声。

大型素描簿上用铅笔细致描绘的那个洞简直就像要把我强烈诱往什么或者什么地方。那个洞在期盼我画它 !我感到。我想画风景画是极为稀罕的事。毕竟近十年我只画人物。偶尔画风景画或许也不坏。“杂木林中的洞”。这幅铅笔画,说不定成其草图。

我把素描簿从画架上卸下,合上画页。画架上只有雪白的新画布剩了下来——那应该是即将用来画秋川真理惠肖像画的画布。

近十点时,蓝色的丰田普锐斯一如上次静静地沿坡路爬了上来。车门开了,秋川真理惠和姑母秋川笙子从车上下来。秋川笙子身穿长些的深灰色人字呢夹克、浅灰色毛料半身裙、带花纹的黑色长筒袜。脖子上围着米索尼彩色围巾——优雅的都会式晚秋装束。秋川真理惠身穿大码棒球服、游艇夹克、开洞的牛仔裤、匡威深蓝色运动鞋,打扮大体和上次一样。没戴帽子。空气凉浸浸的,天空薄云密布。

简单的寒暄完了后,秋川笙子坐在沙发上,照例从手袋里掏出厚厚的小开本书专心看了起来。我和秋川真理惠把她留在那里走进画室。我像往常一样坐在木凳上,真理惠坐在式样简洁的餐椅上。两人间有两米左右距离。她脱去棒球服叠起放在脚前。游艇夹克也脱了。下面套穿两件T恤,灰色长袖的外面套了一件深蓝色半袖的。胸部尚未隆起。她用手指梳理笔直的乌发。

“不冷?”我问。画室有老式煤油炉,但没点火。

真理惠微微摇头,表示不冷。

“今天开始往画布上画。”我说,“不过你可以不特意做什么,只坐在那里即可。往下是我的问题。”

“不可能什么也不做。”她盯视我的眼睛说。

我把双手放在膝头看着她的脸。“那是什么意思呢?”

“喏,我活着,呼吸着,想着好多事。”

“当然。”我说,“你只管尽情呼吸,尽情想好了。我想说的是,你没有必要刻意做什么。你只要是你,我这方面就可以了。”

然而真理惠仍径直看我的眼睛,仿佛说这么简单的说明根本没办法让她理解。

“我想做什么。”真理惠说。

“例如什么?”

“想帮助老师画画。”

“那当然求之不得。可说是帮助,怎么帮助呢?”

“当然是精神上。”

“原来是这样。”我说。但她如何在精神上帮助我呢?具体想像不出。

真理惠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进入老师体内,进入画我的时候的老师体内。想通过老师的眼睛看我。那一来,我大概就能更深入理解我。而老师或许也能因此更深入理解我。”

“能那样就太好了!”我说。

“真那样想?”

“当然真那样想。”

“不过,在某种情况下那说不定相当可怕。”

“更好地理解自己这点?”

真理惠点头。“为了更好地理解自己,必须把一个别的什么东西从哪里拉来。”

“不添加某种别的、第三者要素,就不能对自己自身有正确理解?”

“第三者要素?”

我解释说:“就是说要正确了解A与B关系的含义,就需要借助C这个别的观点——三点测定。”

真理惠就此思考,做了约略耸肩的动作。“或许。”

“至于往里边添加什么,在某种情况下可能是可怕的东西。这可是你想说的?”

真理惠点头。

“这以前你有过那种可怕的感觉?”

真理惠没有回答此问。

“假如我能正确地画你,”我说,“你也许能以你自身的眼睛看我的眼睛所看的你的姿态。当然我是说如果顺利的话。”

“我们因此需要画。”

“是的,我们因此需要画。或者需要文章、音乐那类东西。”

如果顺利的话,我对自己自身说道。

“开始画了!”我对真理惠说。随即一边看她的脸一边调制用于草图的褐色。我选用最初的画笔。

工作缓慢而又不停滞地向前推进。我在画布上画出秋川真理惠的上半身。诚然是美少女,但我的画不很需要美。我需要的是美的深层潜伏的东西。换个说法,需要那种资质来作为补偿,我必须找出那个什么 投入画面。而那无需是美的。有时需是丑的也未可知。不管怎样,自不待言,为了找出那个什么,我必须正确理解她,必须把她作为一个造型、作为光与影的复合体——而不是作为话语和逻辑——把握她。

我全神贯注地把线条和颜色叠积在画布上。时而一挥而就,时而轻舒漫卷,小心翼翼。这当中真理惠表情一成不变地静静坐在椅上不动。可是我知道她将意志力高度集中于一点并使之恒定不变。我能感受到那里作用的力。她说“不能什么也不做”。而她正在做什么 ,想必是为了帮助我。我同这十三岁少女之间毫无疑问存在类似交流的东西。

我倏然想起妹妹的手。一起进富士风洞时,在阴冷的黑暗中妹妹紧紧抓着我的手不放。手指小小的、暖暖的,而又那么有力,有力得令人吃惊。我们之间有实实在在的生命交流。我们在给予什么的同时接受什么。那是只能在有限时间、有限场所发生的交流。少时模糊消失。但有记忆剩下来。记忆可以温暖时间。而且——如果顺利的话——艺术可以使记忆形态化将其固定在那里。一如凡·高让名也没有的乡村邮递员作为集体记忆一直活到今天。

两小时之间,我们闷声不响地将意识集中于各自的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