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那样子根本成不了海豚(第3/4页)

接下去,我把理查德·施特劳斯的《玫瑰骑士》放在唱机转盘,歪在沙发上听音乐。没什么特别要做的事的时候,这么听《玫瑰骑士》成了我的习惯。免色栽培的习惯。如他所说,这首音乐确有一种中毒性。一气呵成的缠绵的情绪。始终色彩缤纷的乐器音响。“纵使一把扫帚,我也能用音乐精确描述下来!”如此口吐狂言的是理查德·施特劳斯。或者那不是扫帚亦未可知。但不管怎样,他的音乐绘画要素很浓。尽管在方向性上同我追求的绘画不同……

良久睁眼一看,那里有骑士团长。他依然身穿飞鸟时期衣裳,腰挎宝剑,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皮面安乐椅上,孤零零坐着一个身高六十厘米左右的男子。

“许久不见了啊!”我说。我的语声听起来像是从别的什么地方强拉硬扯来的。“一向可好?”

“上次也说了,理念无有时间观念。”骑士团长声音琅琅地说,“故而无有许久的感觉。”

“只是习惯性发言,请别介意!”

“不懂什么习惯。”

想必他说的不错。没有时间的地方不产生习惯。我起身走到唱机那里提起唱针,把唱片收进唱片套。

“言之有理。”骑士团长读懂我的心理,“在时间朝两个方向自由行进的世界,什么习惯云云,根本无从谈起。”

我询问早就耿耿于怀的一件事:“理念不需要能源那样的东西吗?”

“这东西不好回答。”骑士团长现出甚是不好回答似的表情。“无论是怎样结构的东西,要想繁殖和存在下去,都需要某种能源。此乃宇宙的普遍性规律。”

“那就是说,理念也不能没有能源的了?也要遵循普遍性规律?”

“信哉斯言。宇宙规律无有例外。然而理念的优势在于本来无有形体。理念通过被他者认识才得以作为理念成立,才得以具有相应的形体。其形体当然不过是权宜性租借物……”

“就是说,没有他者认识的地方,理念不可能存在。”

骑士团长朝上竖起右手食指,闭起一只眼睛。“诸君由此如何进行类推呢?”

我进行类推。多少花了些时间,骑士团长耐心等待。

“我想,”我说,“理念将他者的认识本身作为能源而存在。”

“正确!”说着,骑士团长点了几下头。“脑袋反应极快。若无他者认识,理念就无由存在。同时以他者认识为能源而存在。”

“那么,一旦我认为‘骑士团长不存在’,你就不复存在。”

“在理论上。”骑士团长说,“但那归根结底是理论上的事。现实中那不是现实性的。为什么呢?因为人即使想要中止思考什么,中止思考也几乎是不可能的。想中止思考什么 也是一种思考。而只要有思考,那个什么 就要被思考。为了中止思考什么,势必中止思考想中止思考本身。”

我说:“就是说,只要没有不巧因为什么而失去记忆,或者彻底地自然地完全地失去对理念的兴趣,那么人就不能够从理念中逃脱出来。”

“海豚能够。”

“海豚?”

“海豚能够让左右脑分别入睡。不知道的?”

“不知道啊!”

“因此之故,海豚对理念这个东西没有兴致。所以,海豚中途停止了进化。我们也相应做了努力,但遗憾的是未能同海豚结成有益关系。原本是大有希望的种族。毕竟在人真正出场之前,在哺乳类中以体重比而言是具有最大的大脑的动物。”

“但是同人结成有益关系了?”

“人和海豚不同,只有连成一体的大脑。一旦忽一下子产生了理念,那么就不能随意抖落下去。如此这般,理念能够从人那里获取能源来持续维持自己的存在。”

“像寄生体。”我说。

“别人听到不好!”骑士团长像老师训斥学生时那样左右摇晃指头。“虽说接受能源,但无有多大的量。只是一星半点,一般人几乎觉察不出来,不至于因此损害人的健康或干扰人的日常生活。”

“可你说理念没有伦理道德那样的东西。理念永远是中立性观念,使之变好变坏完全取决于人。果真如此,那么理念既可能对人做好事,也会反过来做坏事。是这样的吧?”

“E=mc2 这一概念本应是中立的,然而在结果上催生了原子弹。并且那东西实际投在了广岛和长崎。诸君想说的比如是这样的事吧?”

我点头。

“关于这个我也感到胸痛(不用说,这是措辞。理念无有肉体,故而无有胸)。但是,诸君,在这宇宙之中,一切都是caveat emptor。”

“哦?”

“Caveat emptor。拉丁语,意指‘买方责任’。交到人手里的东西如何利用,那不是卖方所能左右的。例如服装店的店面摆的衣服,由谁穿能选择吗?”

“听起来总好像于己有利的逻辑……”

“E=mc2 催生了原子弹,另一方面也催生了无数好东西。”

“举例说?”

骑士团长就此略加思考,似乎未能即刻想出恰当的例子,闭着嘴用两手的手心喀哧喀哧搓脸。或者未能再从这番议论中找出意义也有可能。

“对了,放在画室里的铃的去向你不晓得?”我忽然想起问他。

“铃?”骑士团长扬起脸来。“铃是什么?”

“就是你在那个洞底一直摇的那个古铃啊!放在画室板架来着,而最近意识到时已经不见了。”

骑士团长坚决摇头道:“啊,那个铃?不晓得啊!近来无有碰过铃。”

“那么,到底谁拿走了呢?”

“这——我全然无由得知。”

“好像谁把铃拿走在哪里摇动。”

“唔——那不是我的问题。那个铃对我已经无有用处了。何况那本来也不是我的持有物。莫如说共有一个场。不管怎样,消失想必自有消失的理由。不久在哪里忽然碰上亦未可知。静等可也!”

“共有一个场?”我问,“指的是那个洞?”

骑士团长对此问没有回答。“不过,想必诸君是在此等待秋川笙子和真理惠返回,那还要花些时间。天不暗下来怕是不能返回的。”

“免色先生可有他特有的企图什么的?”我最后问了一句。

“啊,免色君总是有某种企图。必定稳妥布局,不布局是不会出动的。那像是与生俱来的毛病。左右大脑总是充分开动。那样子根本成不了海豚。”

骑士团长的形体徐徐失去轮廓,如无风的寒冬清晨的水蒸气变淡扩散开来,继而消失。我正面只有一把空空的旧安乐椅。由于剩在那里的不在感太深切了,以致我无法确信他刚才是否真的坐在我眼前。没准我是同空白面面相觑,同自己本身的语声相互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