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永远是非常长的时间(第2/3页)

无面人说:“我的职责是把你送到对岸。让你穿过无与有的间隙是我的工作。再往下的事不是我的分内事。”

不久,“砰 ”一声,船轻轻撞到对岸的栈桥码头,停了下来。船停了,无面人也还是久久保持那个姿势不动,仿佛靠着粗立柱在脑袋里核实什么。之后大大吐了一口空白的气,下船上到码头。我也随后下船。无论码头还是那上面的绞盘似的机械装置,样式都和出发那个地方一模一样,以致我觉得是不是又转回刚才那里了。但当我离开码头脚踏地面时当即知道那是错觉。这里是对岸之地,不是粗粗拉拉的岩石地带,而成了普通地面。

“由此往前,你必须一个人前行了。”无面人告诉我。

“即使方向路线都不知道?”

“不需要那类东西。”他从乳白色的虚无中低声说道,“河水已经喝了吧?只要你行动,关联性自会相伴而生——这里就是那样的场所。”

如此言毕,无面人调整一下宽檐黑帽,转身折回小船。他上去后,船和来时一样顺着粗绳缓缓返回对岸,活像训练有素的活物。这么着,船和无面人融为一体消失在雾霭中。

我离开码头,姑且决定走往下游。恐怕不从河边离开为好。这样也可以在口渴时喝到河水。走了几步回头一看,码头已然隐没在白茫茫的雾霭深处,简直就像那东西一开始就不存在似的。

随着朝下游行进,河面逐渐宽了,水流也眼看着变得平稳起来。浪花不复再现,水流声现在也几乎听不见了。我想,在水流这般平稳的地方建码头多好,何苦非横渡水流湍急的河段不可!就算距离稍长一些,也还是这样过河轻松得多。但是,大概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原理和想法。或者如此水流平稳的地方反而潜伏更多的危险也未可知。

我试着把手插进裤袋。但那里已经没有了企鹅饰物。弄没了护身符(我恐怕永远失去了它)不能不让我感到不安。没准我的选择是错的。除了把它交给无面人还能有什么选择余地呢?但愿秋川真理惠即使远离护身符也能平安无事——眼下的我除了祈愿一无所能。

我一只手拿着从雨田具彦床头借来的手电筒,一边当心脚下一边在河边地带前行。手电筒的开关照样关着。四周虽然不那么亮了,但还不至于需要手电筒光。脚下完全看得见,四五米开外也能充分纳入视野。河水紧挨我的左侧静静地缓缓地流淌。对岸照样扑朔迷离,偶尔一闪可见而已。

行进之间,道路样的东西在我的前面逐渐形成。虽然不是明明白白的路,但显然像在发挥作为路的功能。隐约感觉过去也似乎有人走过这里。而且,这条路好像正一点点偏离河流。我停在一处犹豫:应该就这样顺流下行还是应该沿着类似路的东西 离河而去呢?

思考有顷,我选择离河沿路前进。因我觉得这条路会把我领去哪里。只要你行动 ,关联性自会相伴而生 ,无面的摆渡人说。这条路也可能同是关联性之一。我决定按照自然的暗示(或类似暗示的什么)行动。

离河越来越远,路也越来越变成上坡。不觉之间,水声听不见了。我以一定的步调沿着几近直线的慢坡路行走。雾霭已经散尽,而光依然模糊不清、单调浅淡,无法看见远处。我在这样的光亮中有条不紊地呼吸,一边留意脚下一边迈步。

走了多久呢?时间感早已丧失,方向感荡然无存。也有一直边走边想事这个原因。我不能不想的事太多了。但实际上又只能想得支离破碎。打算想某件事的时候,马上有别的念头冒出脑海。新的念头好比大鱼吃小鱼将此前的念头整个吞噬进去。如此这般,思考总是朝着不应有的方向突飞猛进。最后彻底糊涂起来,不知自己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打算想什么?

由于意识如此混乱,注意力就彻底分散了,险些和它 发生不折不扣的正面冲突。但这时我碰巧绊上什么几乎跌倒,好歹站直身体,在此止住脚步,扬起低伏的脸。皮肤感觉得出周围空气有了急剧变化。我猛然清醒过来,发现一个仿佛巨形块体的东西在眼前黑魆魆拔地而起,迫在眉睫。我屏住呼吸,瞠目结舌,刹那间不知如何是好。这是什么?花了好些时间才明白那是森林。原本见不到一草一木的地方竟赫然出现几须仰望的森林,不能不让人吃惊。

然而确是森林无疑。树木纵横交错,葳蕤繁茂,密不透风,里面郁郁葱葱。不,较之森林,大约说“树海”更为接近。我站在它跟前侧耳倾听,久久一无所闻。没有风摇树枝的动静,听不见鸟的叫声。什么声音都没传来耳畔。彻头彻尾的静默。

踏入森林让我感到本能的惧怯。树木长势过于茂密,里面的黑暗仿佛深不可测。不晓得森林规模多大,不知道路通向哪里。或者路到处分岔让人迷路亦未可知。万一迷失其间,脱身出来恐怕远非易事。可是,除了断然进入其中别无选择。我走来的路已被直接吸入林中(恰如铁路被吸入隧道)。而且既已至此,现已不可能再返回河边。何况返回也不能确保那里仍有河。总之,我是沿这条路一门心思走过来的,哪怕再有什么也有进无退。

我决意把脚踏入昏暗的森林之中。至于现在是天明时分还是中午抑或傍晚,仅凭光亮无以判断。能判断的,只是这仿佛薄暮的淡淡光亮无论过去多久都一成不变。或者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时间这个东西也有可能。如此程度的光亮没准永远持续下去,既无天明又无日暮。

森林中确实昏暗。头顶严严实实覆盖不知几多层树枝。不过不能打手电筒。一来眼睛逐渐习惯昏暗,迈步的脚下总可以看清,二来不想浪费电池。我一边尽量什么也不想,一边顺着林中暗道一味行走不止。因我觉得一旦想什么,那一念头就可能把我带去某个更暗的地方。路始终是徐缓的上坡路。行走之间传来耳边的唯独自己的脚步声。而脚步声也好像走着走着被抽走了一些,静悄悄小了起来。但愿不要口渴。离河应该相当远了。就算口渴,也不可能折回喝水。

走多长时间了呢?森林无休无止,怎么走也几乎看不出风景有变化。亮度也始终如一。自己足音以外的任何声音都传不来耳边。空气照样没有气味。树木重重叠叠在小路两侧构成墙壁。除了壁,眼中别无所见。这森林里没有活物栖息不成?想必没有。纵目四周,无鸟,无虫。

尽管如此,却有一种自己始终被什么注视的感觉,感觉分外鲜活真切。似乎有几只眼睛从昏暗中透过树木厚墙的缝隙注视、监视我的一举一动。我的肌肤像感受镜头集约光束一样火辣辣感受着那些锐利的视线。他们要看清我在这里想干什么。这里是他们的领土,我是孤独的入侵者。但我并未实际看到那些目光。可能纯属我的错觉。恐惧和疑心在昏暗中制造出几多虚构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