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袭面包店(第2/4页)

“我们!”妻子问,“我们指谁?”

“那时我有搭档来着。”我加以说明,“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我们两人都一贫如洗,甚至刷牙粉都买不起,吃的当然是有上顿没下顿。因此当时我们为弄到食物着实干了不少愚蠢透顶的事,抢面包店就是其中一件……”

“我可是不好明白。”妻子说着,目不转睛地盯住我的脸,那眼神竟同搜寻黎明天幕中光色淡然的星斗无异。“为什么偏干那种勾当?干嘛不去做工?只消稍微打点零工,买面包那几个钱不就挣出来了?怎么想都是这样来得方便,同什么抢面包店相比。”

“人家懒得做什么工嘛!”我说,“这点实在再明白不过。”

“可你眼下不是在好端端地做工吗?”妻子道。

我点下头,呷了一口啤酒,抬起手腕,用其内侧擦了擦眼皮。几听落肚的啤酒正招来睡意,那睡意犹如柔和的稀泥渗进我的意识之中,而同空腹相持不下。

“时代不同,空气不同,人的想法也随之不同。”我说,“不过,差不多也该睡了吧?两人都得起早咧。”

“半点也不困,再说很想听你讲抢面包的事儿。”妻子坚持道。

“没什么好听的。”我说,“至少不像你所期待的那么有趣,又没什么时髦的演技。”

“抢成功了?”

事既至此,我只好扯下另一听啤酒的易拉环。妻子这人的性格,无论听什么,一旦听个开头,就非听到末尾不可。

“可以说成功,也可以说不成功。”我说,“总之我们算是把面包心满意足地弄到手了,但作为抢劫却不能成立。因为,在我们即将下手抢之前,店主人把面包送给了我们。”

“白给?”

“白给倒不是,这也正是一两句话说不清的地方。”我摇了摇头,“面包店主人是个古典音乐的狂热爱好者,那时店里正巧在放瓦格纳的序曲集。他跟我们讨价还价,说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地把那张唱片一直听完,就允许我们只管把面包拿个够。我便和同伴就此商量,并且得出这样的结论:光是听听音乐倒也未尝不可。因为这算不得纯粹意义上的劳动,而且又无损任何人的自尊心。这么着,我们就把菜刀和小刀塞进宽底旅行包里,坐在椅子上同店主人一起听了《汤豪舍》和《漂泊的荷兰人》的序曲。”

“就那么得的面包?”

“是的。我们把店里的一堆面包收进旅行包拿回,一连吃了四五天。”说着,我又呷了一口啤酒。睡意如同海底地震掀起的无声波涛一般缓缓摇晃着我的小艇。

“当然我们是达到了预期目的,把面包弄到手了。”我继续道,“不过这无论如何也称不上所谓犯罪,不过是一种交换。就是说,我们听瓦格纳,作为报偿而得到面包。即使从法律角度分析也类似一种交易。”

“可是听瓦格纳算不得劳动。”妻子说。

“不错。”我说,“要是当时店主人叫我们刷碟洗碗或擦窗玻璃,我们肯定断然拒绝,干脆一抢了之。但店主人没有那样要求,而仅仅希望我们听瓦格纳的唱片集。结果使得我和同伴一时间狼狈不堪。不用说,我们根本就没想到会冒出一个什么瓦格纳,那简直就是套在我们头上的紧箍咒。如今想来,当初悔不该听他那个什么提案,而索性按预定方针用刀子吓昏那个家伙把面包一举抢走完事。那样一来,就该没有任何问题了。”

“出了什么问题不成?”

我又用手腕的内侧擦了擦眼皮。

“是的。”我回答,“不过也不是看上去有形有影的具体问题,只是说很多事情都以那次事件为分水岭而发生了缓慢的变化。并且一旦变化之后,便再也无可挽回。结果,我返回大学顺利毕业出来,一边在法律事务所工作,一边准备参加司法考试。同时认识了你,结了婚。再也不想去抢面包店了。”

“这就完了?”

“嗯,如此而已。”说着,我继续喝罐里的啤酒,于是六听啤酒全部告罄,剩下来的只有烟灰缸里宛如美人鱼身上剥落的鳞片似的六个拉环。

这显然是说并非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看起来形影俱在的具体情况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确凿无误地发生了,但关于这一点我不想向她谈什么。

“你那同伴现在怎样?”妻子问。

“不晓得。”我答道,“那以后因为一点小事我们分开了。一直没再见过,也不晓得现在做什么。”

妻子默然良久。我想她很可能从我的口气里感觉出了某种暧昧的意味,但她到底没有就此深究下去。

“可是,你们分手的直接原因,是那次面包事件吧?”

“或许。我们从那次事件中受到的打击要比表面上的强烈得多,我想。那以后一连好几天我们都在谈论面包同瓦格纳的相互关系,就是说我们做出的选择是否真的正确,但终究没得出结论。仔细想来,应该说是正确的选择。因为任何人也没受到伤害,每个人都各自有所满足。面包店主人——他何以那样做倒是至今也无法理解,但毕竟——为瓦格纳做了宣传,我们得以用面包填满了肚皮。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里边存在着某种严重的错误。这种谬误给我们的生活投下了阴影,而其原理并不为我们所知。我之所以使用紧箍咒这一字眼,其缘由即在这里。那是不容有任何怀疑余地的紧箍咒。”

“那紧箍咒已经消失了吧,从你们两人头上?”

我用烟灰缸里的六个易拉环做成一个手镯大小的铝圈。

“这我也不明白。世上似乎每处都有为数相当不少的紧箍咒,至于哪件糟糕事是由哪个紧箍咒引起的,这很难分辨清楚。”

“不,不是那样的。”妻子定定地注视着我的眼睛说,“好好想想就会明白。再说,只要你不自己动手来解除那个紧箍咒,它就要像虫牙一样一直把你折磨到死。不光你,还包括我。”

“你?”

“现在我是你的同伴嘛。”她说,“例如我们现在感觉到的饥饿就是证据。结婚之前,我从来没有领教过这么厉害的饿肚子滋味,一次也没有过。你不觉得这很反常?肯定是套在你头上的紧箍咒连我也裹了进去。”

我点下头,把做成铝圈的易拉环重新分解开来,放回烟灰缸。我不很清楚她说的是否果真那样,但经她这么一说,我也隐约觉得未尝没有可能。

稍顷,一度遁往意识外围的饥饿感又卷土重来,而且愈演愈烈,以致脑芯都痛不可耐。胃的底部一发生痉挛,其震颤就通过离合器金属丝传到头颅中央。看来我的体内交织着各种复杂的机能。

我又把目光转向海底火山。海的透明度比刚才还要纯,若不注意,几乎发现不了其间水的存在,小艇俨然在没有任何载体的空中飘浮,其底下清晰得甚至连一颗小石子都伸手可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