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发条鸟与星期二的女郎们(第2/7页)

“为什么?”我又是一惊。大约世界上所有女人都打电话来让我不得心宁。“为什么不找工作也行?失业保险也快到期了,总不能老这么游游逛逛吧?”

“反正我工资也提了,兼职收入也一帆风顺,还有存款。只要不大手大脚,吃饭总没问题吧?”

“我来搞家务?”

“不愿意?”

“说不清楚。”我实言相告。是不清楚。“想想看。”

“那就想想好了。”妻说,“对了,猫可回来了?”

“猫?”反问之后,我才意识到自己从早上到现在全未想起猫来。“哪里,好像还没回来。”

“去附近找找可好?已经不见四天了。”

我含糊应着,把听筒又换回左手。

“我想可能在‘胡同’里头那座空屋的院子里,就是有石雕鸟的那个院子。在那里见过几次来着。知道那里么?”

“不知道。”我说,“可你什么时候去的‘胡同’?这事你以前一次都没……”

“对不起,电话得放下了。手头还有工作等着。猫的事儿拜托了。”

电话挂断。我又望了一会儿听筒,之后放下。

老婆怎么会知道什么“胡同”呢?我觉得不可思议。进那条“胡同”须从院里翻过混凝土预制板围墙,况且根本就没什么必要费此周折。

我去厨房喝罢水,打开短波,剪指甲。收音机正在播放罗伯特·普兰特新出的密纹唱片。听两首耳朵听痛了,便关掉收音机,走到檐廊看了看猫食碗。碗里的煮鱼干仍是昨晚的样子,一条也未减少:猫还是没有回来。

我站在檐廊上眼望涌进初夏阳光的自家小院。其实望也望不出什么赏心悦目的景致。由于一天之中有阳光照进来的时间极短,土总是黑黢黢湿乎乎的,种的也仅有角落里两三丛不起眼的绣球花,而我压根儿就不喜欢绣球花那种花。

附近树上传来不规则的鸟鸣,吱吱吱吱的,简直同拧发条声无异,我们于是称其为“拧发条鸟”,是妻命名的。真名无从知晓,连是何模样也不知道。反正拧发条鸟每天都飞临附近的树枝上,拧动我们所属的这个静谧天地的发条。

我为什么非去找猫不可呢?我边听拧发条鸟鸣叫边想。再说找到猫又能怎么样呢?劝它回家?还是求它——就跟它说大家都挺担心的,还是回来吧——回家?

罢了罢了,我想,真个是罢了罢了。猫去它喜欢的地方想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不就行了?我都三十了,在这种地方到底算是干什么呢?洗衣服,考虑晚饭菜谱,找猫。

曾几何时——我想——我也是燃烧希望之火的地道之人。高中时代读过克拉伦斯·达罗的传记,立志当一名律师。成绩也不坏。高中三年级还在“可能成为大人物”投票中获得过第二名,之后又进入较为像样的大学的法学院。而这竟在某处偏离了正轨。

我支颐坐在厨房餐桌旁,就此——就我的人生指针究竟在何处偏离正轨——略加思忖。然而我不得其解。并没有特别记得起来的事。不曾在政治运动中受挫,不曾对大学失望,不曾对女孩过于投入。我是普普通通生活过来的。只是在大学快毕业时,一天我突然觉得自己不再是往日的自己了。

这一偏差最初想必是微乎其微的,微小得几乎看不见。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偏差越来越严重,不久竟将我带到看不见原来状况的边缘。若以太阳系作比喻,我现在大致位于土星与天王星的正中间。稍移一点,甚至冥王星都可看见。问题是——再往前到底有什么呢?

我是二月初辞去已做了很久的法律事务所的工作的。没什么特殊缘由,也并非工作内容不称心。虽说内容本身谈不上令人欢欣鼓舞,但薪水不薄,办公室气氛也够融洽。

说起我在法律事务所的作用,简而言之只是个专业性差役。

可我觉得自己干得有声有色。自己说来未免不够谦虚——就履行那类事务性职责而言,我是相当精明强干的人选。头脑反应敏捷,动作雷厉风行,牢骚一句不发,想法稳妥现实。所以,当我提出辞职时,那位老先生,也就是作为事务所主人的父子律师中的长者还挽留我,说不妨加点工资。

然而我还是离开了那家事务所。至于为何离开,其理由我自己也不甚了了。倒也不是说辞职后有什么胸有成竹的宏伟蓝图。至于再一次闭门不出准备应付司法考试,无论如何都没那份心思,更何况时至如今也并非很想当律师。

晚餐时,我开口说想辞去这份工作,妻应了一声“是吗”。这“是吗”是何含义,我一时吃不大透。她又再无下文。

我也同样不语。

“既然你想辞,辞也未尝不可嘛,”她说,“那是你的人生,尽可随心所欲。”如此说罢,便只顾用筷子将鱼刺拨往盘边。

妻在一家专门介绍健身食品和天然食品的杂志社当编辑,工资也还过得去,而且有在其他杂志当编辑的朋友委托搞一点图案设计,故而收入相当可观。而我失业之后又可以享受失业保险。再说,我若在家老老实实做家务,诸如外餐费洗衣费等开销即可节省下来,同我上班挣钱相比,生活水准应当没甚差别。

这么着,我辞去了工作。

十一点半,我像平日那样肩挎大帆布包外出采购。先顺路去银行交煤气费电话费,然后在超级商场买晚餐用料,在麦当劳吃奶酪汉堡包喝咖啡。

食品采购回来正往冰箱里塞的时候,电话铃响了,响得分外急不可耐似的。我把塑料盒只撕开一半的豆腐放在餐桌上,去客厅拿起听筒。

“意大利面条可结束了?”那个女郎问。

“结束了。”我说,“不过马上就得去找猫。”

“推迟十分钟也不要紧的吧,找猫。”

“也罢,如果十分钟的话。”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我想,自己何苦非得跟一个莫名其妙的女郎谈十分钟不可呢?

“那样,我们就能互相明白喽,嗯?”女郎平平静静地说。那气氛,很可能女郎——不知是何模样——在电话机的另一头稳稳当当坐在椅子上,且架起二郎腿。

“能不能呢?”我应道,“十年在一起不能相互明白也是有的。”

“试试如何?”女郎问。

我摘下手表,转换为定时显示,按下启动钮。晶液数字由一变为十——十秒过去了。

“为什么找我呢?”我问,“为什么给我打电话而不找别人呢?”

“事出有因嘛,”女郎像慢慢咀嚼食物那样小心斟酌着字眼,“我认识你。”

“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某个时候,某个地点。”女郎说,“但那些怎么都无所谓,重要的是现在,对吧?再说要是说起那个来,时间转眼就没了。我也不是闲着无事的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