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发条鸟与星期二的女郎们(第3/7页)

“你得拿出个证据才行——晓得我的证据。”

“例如?”

“我的年纪。”

“三十。”女郎应声回答,“三十岁零两个月。这回可以了吧?”

我默然。不错,她是晓得我。可是无论我怎么回想,记忆中都无此话声。我基本上不至于忘记或听错别人的话声,即使忘记脸忘记姓名,声音也绝对可以记起。

“那,这回你就我想象一下如何?”女郎诱道,“根据声音想,想象我是个怎样的女人。想象得出?你不是擅长这一手吗?”

“想象不出。”我说。

“试试嘛!”

我觑了眼表:才一分零五秒。我无奈地叹口气。我竟答应下来了。一旦答应,就只能进行到底。我像过去常做的那样——如她所说,那曾是我的拿手戏——把神经集中在对方声音上。

“二十七八岁,大学毕业,东京出生,小时生活环境中上等。”我说。

“厉害厉害!”女郎说着,在听筒旁打燃打火机点烟。耕耘机的声响。“继续呀!”

“长相相当漂亮,至少自己那么认为。但有自卑感——个子矮、乳房小,等等。”

“相当接近。”女郎嗤嗤笑道。

“已婚,但不融洽,有问题。因为女人没问题是不会不报自家姓名就给男人打电话的。不过我不认识你,起码没交谈过。即便如此想象,脑里也浮现不出你什么样。”

“是那样的么?”女郎口气沉静得像往我脑袋上打软木楔,“你就对自己的能力那么自信?不认为你脑袋里什么地方有个致命的死角?不觉得否则你现在会多少地道一些?像你这么头脑聪明又有一技之长的人……”

“你过奖了,”我说,“你是谁我不知道,但我不是那么出色的人。我缺乏完成什么的能力,所以才离正路越来越远。”

“可我喜欢你来着,过去。”

“那么,那是过去的事了。”我说。

二分三十五秒。

“也没过去多久,我们并不是在谈论历史。”

“是历史了。”我说。

死角!我想。或许确如这女郎所说,或许我的头、我的身体、我的存在本身的什么地方有个类似业已失却的地底世界的什么,是它使我的人生发生了微妙的错位。

不,不对,不是微妙的,是大幅度的,甚至无可挽回的。

“我现在在床上呢,”女郎说,“刚冲完淋浴,一丝不挂。”

得得,我想,一丝不挂,岂不活活成了色情录像带!

“你说是穿三角裤好呢,还是长筒袜合适?哪种性感?”

“哪种都无所谓,悉听尊便。”我说,“不过,抱歉,我没兴致在电话中谈这个。”

“十分钟即可,只十分钟。为我消费十分钟,你的人生也不至于蒙受致命的损失吧?此外别无他求。不是有友谊那个词吗?总之回答我的提问:是赤身裸体的好,还是穿上什么好?我嘛,应有尽有,吊带长筒袜啦……”

吊带长筒袜?我脑袋好像有点神经兮兮起来。如今穿吊带长筒袜的女人,岂不是《阁楼》上面的模特之类吗?

“就赤身裸体好了,别动。”我说。

四分钟。

“下面的毛还湿着呢,”女郎说,“没使劲用毛巾擦,所以还湿着。暖融融湿乎乎的,柔软得很咧。很黑很黑,毛毛柔柔,摸摸看……”

“喂,对不起……”

“那里面要温暖得多哩,就像一块加热了的奶油糕,湿乎乎暖乎乎的,不骗你。猜我现在什么姿势?右腿支起,左腿打横,用时针打比方,也就十点零五分左右吧。”

从语气听来,显然她并非说谎。她真的是两腿开成十点零五分角度,下部温暖而湿润。

“摸一下唇,慢慢的哟,再打开,慢慢地。用手指肚轻轻触摸。对了,轻轻地轻轻地。再用另一只抓弄乳房,由下而上,慢慢推压,轻轻捏住乳头,反复捏,捏到我达到高潮为止。”

我再不言语,放下电话。随后倒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吸了支烟。手表此时显示停在五分二十三秒。

闭上眼睛,仿佛涂得乱七八糟的各种颜料般的黑暗朝我身上压来。

这是为什么?我想,为什么大家都不肯轻易把我放过?

十分钟后电话铃再度响起。这回我没提听筒。铃声响了十五次,止息了。铃声咽气后,重力失去均衡般的深深的沉默充溢四周。那是五万年前封在冰河里的石头一样的沉默。响十五次的电话铃声彻底改变了我周围空气的质地。

快两点时,我翻过预制板院墙,跳进“胡同”。

说是“胡同”,其实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胡同”,不过是别无其他称呼的代名词罢了。准确说来,连道路都算不上的。道路乃是一种通道,有入口有出口,顺之而行即可抵达某一场所。

然而这条“胡同”却一无入口二无出口,顺之前行,碰上的不是预制板墙就是铁丝篱笆,甚至称为死胡同都当之有愧。因为死胡同至少有个入口。附近的人们只不过姑且称其为胡同罢了。

“胡同”飞针走线似的穿过各家后院,长约二百米。路面虽有一米多一点宽,但由于围墙外占,加之墙上放了诸多杂物,致使好几处须侧起身子方得通过。

听人说——说的人是我舅舅,他以低廉得惊人的租金将房子租给我们,“胡同”也曾有过入口出口,作为捷径发挥过连接此路与彼路的功能。但随着经济起飞,原为空地的地方建起了新的住宅,路面受压被挤,骤然变窄。而居民们也不喜欢别人在自家前檐后院出出入入,小径便被封死了。起始只是不甚起眼的掩体样的东西挡人视线,后来有户人家扩展院落,索性用预制板墙体将一端入口堵得严严实实,进而另一端入口两相呼应似的也被牢不可破的粗铁丝网封死,狗都休想通过。居民们本来就很少利用这条通道,堵住两端也无人说三道四,何况又利于防盗。因此,如今这条通道俨然被废弃的运河一般无人光顾,唯一的作用便是作为缓冲地带将住宅与住宅分隔开来。路面上杂草丛生,处处挂满了黏乎乎的蜘蛛网在等待飞虫撞来。

妻是出于什么目的数次出入这种地方的,我全然揣度不出,连我以前也仅仅踏入这“胡同”一次。再说她原本就讨厌蜘蛛。

糟糕的是每当我要考虑什么,脑袋里便充满坚硬而又状似片片浓雾样的东西,两侧太阳穴涨得厉害。这是因为昨夜没有睡好,以及五月初未免过热的天气,再加上那个奇妙的电话。

也罢,反正找猫就是。以后的事以后考虑不迟。况且较之守在家中等电话铃响,如此在外面四下游逛要快活得多,至少算是在干一件有目的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