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火案(第3/7页)

不一会儿,他看见了那片林子,里面都是些橡木、雪松以及其他各种开了花的树木和灌木。那幢宅子就在林子里,只是现在还看不见。一道篱笆墙的旁边长满了忍冬和金樱子。他们沿着篱笆走过去,来到了一个敞开的大门前,大门两侧立着两根砖垒的柱子。顺着一条弯弯的车道看过去,他这会儿才第一次见到了那座宅子。这一刻,他忘记了父亲的存在,也忘记了内心的恐惧和绝望,甚至当他后来又想到父亲的时候(父亲并没有停下脚步),那种恐惧和绝望就再也没有回来了。他们虽然搬过十二次家了,可住过的总是穷苦的地方,那儿的庄园、田地与房子都很小。他以前可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宅子。大得跟府衙似的,他心里暗暗地想着,情绪顿时平和了下来,一阵欣喜也涌上了心头。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兴许是因为他还是小孩子吧。他心里想着:这下父亲可不会招惹他们了。这儿的人过着如此安宁和体面的生活,跟父亲可是沾不上边的。说起来,父亲只不过是一只嗡嗡叫的小黄蜂罢了——蜇人的话,也只能蜇一小会儿,仅此而已。这儿的安宁和体面带有某种魔力,甚至能让这儿的谷仓、马厩和畜栏什么的坚不可摧,而父亲存心点出来的小小火苗也是奈何不了的……他又看了看父亲呆板的黑色后背,那一瘸一拐的僵硬身影仍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心中的平和感与欣喜感顿时消失。并不是这幢大宅子让父亲的身影显得矮小,而是因为随便走到哪儿,他的身影都从来没有高大过。倒是在这个宁静的圆柱形府邸的衬托下,那身影显得比以前更加我行我素了,好像是从白铁皮上剪下来似的,冷冰冰的,单薄的,假如侧对着太阳的话,地上都照不出影儿来。看着父亲的身影,男孩察觉到了他笔直地往前走着,绝对没有半点儿的偏离。父亲僵硬的脚步正好踩中了骡车道上一堆新鲜的马粪,只要那只脚简单地朝前跨上一大步,本来是可以避开的。不过,那种平和感与欣喜很快又回来了,尽管还是说不清为什么。走在这座带有魔力的房子前,他甚至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房子。他心里没有丝毫的嫉妒,也没有丝毫的悲伤,当然也绝不会像走在前面、穿着铠甲似的黑色外套的父亲那样总是带着莫名其妙的贪婪、忌恨和愤怒。兴许他也会感受到宅子的魅力。兴许打现在起,他说不定就能弃恶从善,不再像从前那样身不由己了。

他们穿过了门廊。这会儿,他听见了父亲僵硬的脚步声,那是最后一脚精准地落在地板上的声音。那声音与发出声音的身体显得很不搭调,而身前的那道白色大门也没有让父亲的身形显得更加矮小,好像身上的那股子狠劲与贪念已经让他渺小到了极致,任何东西都不会让他再变得更加渺小似的。他的头上戴着那顶扁平的宽边黑帽,身上穿着正式的绒面外套,曾经是黑色的外套眼下已经被磨得泛着绿光的,就像老房子里的一堆死苍蝇身上发出来的绿光,那太长的袖子被卷到了袖管上,那抬高的手臂就像是弯曲的兽爪。门很快被打开了,男孩心里清楚那个黑人可是一直在注视着他们。他是一位老头,脑袋上是齐整的花白头发,穿着亚麻上衣。他站在那儿用身体挡着门,说道:“进门前把鞋擦一下,白人。上校现在不在家。”

“滚开,黑鬼。”父亲说,声音里同样没有怒气。他猛地一下把门推开,也把黑老头推开,随后就走进了屋子,连帽子也没脱下。这会儿,男孩看到父亲的跛脚在门框上留下的脚印,那僵硬而机械的双脚走过后,在浅色的地毯上印出了清晰的痕迹,那脚步似乎承受了(或者输送了)双倍的身体重量。黑老头在他们的身后大声嚷嚷着:“卢拉小姐!卢拉小姐!” 这会儿,男孩仿佛被淹没在一股暖流中——那铺着地毯的温馨的旋梯,那悬垂着的璀璨的枝形吊灯,那泛着亚光的镀金画框。随着喊声,男孩听到了轻快的脚步声,同时也看见了她——一位贵妇,兴许他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贵妇。只见她穿着一件柔滑的灰色长袍,领口绣着丝边,腰间围着围裙,袖子捋到了胳膊上。她走进大厅时,正用毛巾擦着手上做蛋糕或饼干时粘上的面粉。她的眼睛根本没有朝男孩的父亲看去,而是紧盯着浅色地毯上留下的那行脚印,那脸上带着疑惑不解和异常惊讶的表情。

“我尽力了。”黑老头喊道,“我跟他说要———”

“请你离开好吗?”她声音颤抖地说道,“德·西班上校不在家。请你离开这儿好吗?”

父亲一直没有说话,后来也没再说话。他甚至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是直挺挺地站在地毯的中央,头上戴着那顶帽子,鹅卵石色的眼睛上面,两道铁灰色的浓眉微微地撇了几下,好像正在不紧不慢地查看着这幢宅子。然后,他同样不紧不慢地转过身。男孩看到父亲以那条健康的腿为支点,拖着那条跛腿在地毯上划了一圈,留下了最后一道长长的、若隐若现的污迹。父亲根本看不到污迹,也从来没有低头看过地毯,哪怕一次。黑老头把着大门。随着一声歇斯底里、隐隐约约的女人的哀号声,门在他们的身后关上了。父亲在台阶顶端停下脚步,就着台阶的边棱把靴子蹭干净。他在大门入口处又停下脚步。他站了一会儿,僵硬地支撑在那只跛脚上,回头看了看宅子。“又白又漂亮,对不?”他问,“那可是用血汗造出来的,用黑人的血汗造出来的。兴许房子还是不够白,配不上他。兴许他还想在房子里掺上一些白人的血汗。”

两个小时后,男孩在屋子的后面劈柴。母亲、姨妈,还有两个姐姐正在宅子里生火做饭——他心里清楚,是母亲和姨妈在干活,而不是那两个姐姐。甚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中间还隔着几堵墙,他也能听见两个姐姐干瘪的嚷嚷声,其中透露出来的是一种积习难改的散漫和慵懒。这会儿,他听到了一阵马蹄声,也看见了一匹上等的栗色母马,马上坐着一个身穿亚麻上衣的人。他在没有看到后面的黑人小伙子身前卷起的地毯时,就认出了他来。黑人小伙子骑着一匹肥壮的枣色坐骑跟在后面。前面的那人满脸怒气,一路骑马疾驰,转过房角后就消失了。父亲和哥哥正坐在房角的两把歪斜的椅子上。过了一会儿,他几乎还没有放下斧子,就又听到了马蹄声,只见那匹栗色母马从院子里折返,又一次飞奔而来。这会儿,父亲大喊着一个姐姐的名字,只见她倒退着从厨房的门口出现了,手里抓着那块卷起来的地毯,用力在地上拖着,另一个姐姐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