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恋症(第2/3页)

这位神祇既没有认出他,也没有忽视他。祂似乎没有意识到他是谁,只看见他闯入一片与他毫无关系的地方。他蜷缩着身子,感受到了。膝盖和手掌贴在炽热的地面上,他跪在那儿,等待着突然而可怕的毁灭来临。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睁开双眼,透过树梢,在山顶上方的天空中看见了一颗孤单的星星。他仿佛在那儿看到的是一个人。这是多么熟悉的景象,离他如此遥远,不会在乎他的所作所为。所以他站了起来,背对着那颗星星,开始朝镇子的方向快步走去。就要过前面的那条小溪了。迟迟找不到过河的地点,又让他内心产生恐惧。不过,他用意志克服了恐惧,心里想着美食,还有念念不忘的女人。

他努力克制着那痛苦和危险即将来临时的感觉,那冒渎神明的感觉。不过,感觉仍然如静止的羽翼,悬浮在他的四周和上方。最初的恐惧感已经消失,可是没过多久,他却又不知不觉奔跑了起来。他原本可以放慢脚步,来证明身心是健康的有机整体,可是他的双腿仍不由自主地奔跑着。在暧昧不清的暮色中,他看到了一座横贯小溪的独木桥。慢慢走过去!慢慢走过去! 理性对他说。然而,不听使唤的双腿还在奔跑。

腐烂的树皮在他的脚下滑动,从独木桥上剥离,落入阴暗的、潺潺流淌的溪水中。他仿佛站在岸边,咒骂着踉踉跄跄的身体。这时,脚底在滑动,身体挣扎着寻找平衡。你就要死了,他对自己的身体说。他又一次感觉到了神明即将降临身边,意志力被地心引力征服了。就在这个心神不定的刹那间,他通过知觉——而不是智力,感受到了黑暗的溪水正等着他,感受到了那根独木很不牢靠,感受到了树干在跳动与呼吸,还有那无数的树枝仿佛正在向黑暗中看不见的神明祈祷着。随后,树丛和星空从眼前慢慢划过,就这么坠落下去,那意味着死亡!这真是可悲的嘲弄和笑话。他一次又一次死了,但是他的身体拒绝死亡。这时,溪水接住了他。

溪水接住了他。不过,这儿不仅仅是水。水在他的身体、背带裤和衬衫间暗暗流淌着。他感觉到了头发向后漂去。不过,在他的手掌下,惊恐的大腿像蛇一样扭动着;在黑暗的水泡中,他感觉到小腿在飞快地踹动;身体在下沉,前胸与后背磕磕碰碰。置身在缓缓流动的溪水中,他看见了,死神犹如女人在闪烁着,被淹没了,在等待着。他看见那发光的身体被水折磨着。他的两片肺叶喷出溪水,大口吞咽着潮湿的空气。

纷乱的溪水拍打着他的嘴巴,试图钻进去。在溪水深处,被囚禁的月光又一次冲破睡眠,泛起了荡漾的微波。水平的亮光弯曲了,打碎了水面,从他身边散开。他踩着水,感觉到了泡在水中的鞋,还有沉重的背带裤,感觉到了潮湿的头发贴在脸上。他看见她浑身水淋淋地上了岸。

他搅动着溪水,朝她追去。他似乎永远也到不了对岸。浸泡过的衣服死沉沉的,缠住了他,如同纠缠不休的塞壬,如同女人。他看见波动的水面映着繁星。最后,他终于爬到柳树的阴影下,双手所触之处都是湿漉漉、滑溜溜的泥巴。这儿碰到了树根,那儿摸到了树枝。他直起身子,听见衣服上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觉得衣服变轻了,随后又死沉沉的。

他一瘸一拐地走着,湿鞋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声音。那一身湿衣黏糊糊的,有说不出来的难受,使他步履沉重,无法快跑。他能看见她的身体在没有月亮的暮色中犹如幽灵一般,眼下正朝山上爬去。他奔跑着,嘴里咒骂着,水从头发上滴落,粗劣的衣服和鞋子发出湿漉漉的埋怨声,诅咒着他的命运和气数。他觉得不穿鞋能跑得更快,于是一边看着她悄无声息地奔跑着像一团火似的,一边脱下鞋子,随后又向前追赶过去。潮湿的衣服如铅一般沉重。跑到山丘上的时候,他早已气喘吁吁了。她就在那儿,站在满月升起后的一块麦田中,犹如银色海洋中的一条船。

他跳进银海中去追她。趟出来的沟纹,打破了浓密月光下麦田的银色,使之向四周散开,最后消失在凝滞不动的、尚未收割的金色麦穗中。她远远地跑在前面,穿过麦田时的动静在他赶到时已经消失。他越过向两边起伏散开的麦浪,看见她的身影迅速地没入一片林子,宛如一根小小的火苗。随后,他再也没有看见她了。

他仍然在奔跑着,穿过月光笼罩、昏昏欲睡的麦田,疲惫不堪地跑进了那片林子。可是,她已经离去。在一阵阵不断涌来的绝望中,他趴倒在地上。可是,我还是抚摸了她!他心里想着,带着失望和钻心的痛苦,隔着潮湿的衣服感受着地面,感受着地面上的细树枝。

月亮游上来了,如同一只满载货物的平底船,正顺着蔚蓝色的信风上行。月亮用滚圆的眼睛心满意足地注视着他。他扭动着,想象着自己的身体正压在她的身体上,想到了黑暗的树林、落日和尘土飞扬的公路,希望自己并没有离开。可是,我还是抚摸了她!他对自己重复着这句话,企图在这儿完成一次不可逆转的圆房。啊,她敏捷而慌乱的大腿!她的胸脯和乳房!不过,最好还是忘掉她是出于本能而逃之夭夭的。我是不会伤害你的,他呻吟着,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他身上放松下来的肌肉空落落的,能感受到过去或明天干活时的信号,能感受到挥舞草叉和堆场的冲动。月亮安慰他,撬开了潮湿的头发,试图留下月影。他想到了明天,于是站了起来。那个烦人的神祇已经离去,黑暗与阴影只会嘲弄他。月光奔泻在一道铁丝网上。他知道这儿就是那条公路。

他感觉到了自己走路时搅起的尘土。他看见了地里银白色的玉米,黑漆漆的树林如倾倒而下的墨水。他心里想着飞快逃走的她,是多么像奔泻的水银,多么像一枚被抛掷的银币。不一会儿,镇子里的亮光映入了他的眼帘——法院房顶的大钟、亮堂堂的大街,尽管地界很小,好似一处仙境。过不了多久,她就会被自己遗忘。眼下,他能想到的就是清醒、饥饿与劳动,还有让放松下来的身体躺到简陋的床铺上。

月光下的马路蜿蜒,单调地伸展在他的眼前。他的影子拖在了身后,如同一条亦步亦趋的狗。一整天的劳累和臭汗已经被远远地抛在身后。等候在前面的是睡觉,粗茶淡饭,还有更多的劳动。也许还有一位姑娘像一首哀乐,穿着印花棉布衣,抵挡着炎热。明天,不吉祥的影子又要围着他转圈,只不过明天离现在还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