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孩子问,“欧洲人还没有仇视和害怕德国佬的时候,欧洲是什么样子?”

男子没有回答。他坐在那儿,整个人被摊开的报纸遮住了,只能看到镶边卡其布衣袖里露出的双手、下身浅色无翻边的华达呢裤子和脚上的系带军用鞋。珍珠港事件发生的那个星期天,他是一位事业有成的建筑师,一个丈夫和父亲,年纪尚未到四十。第二天,他就翻出了早年就读军校时的旧档案。如今他可是一名专业技术中尉了,刚学完进修课程,在家休息三天,下一步还不知道被派到哪儿去服役。

他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甚至连手里的报纸也没动一下。他正在看的不是内页中的专栏标题,而是一个图片标题:纳粹州长佐德尼亚被伴侣杀害。标题下方有两张模糊不清的远距离照片:一张是阴冷、油光满面、英俊的普鲁士人的脸。他从来没见过这张脸,如今也看不到了,自己也不想看到;另一张是女人的脸,他曾见过一次,以后再也不想见它了。女人的脸比他十五年前见到的时候略显苍老,如今看起来不再是乡下人的脸了。四五年过去了,经过权力、毁灭、苦难和鲜血等盛典成功洗礼后,脸上那些高山幽谷的痕迹已经被永远地抹去了,那张脸已不再是一张乡下人的脸。在两张脸的下面,印着三行加框的文字,看起来就像是一则讣告:

【本报贝尔格莱德消息】

德国佐德尼亚州州长,冯·普鲁科纳将军,上周被陪伴其多年的一个法国女人刺死。

“她可不是法国人。”男子说,“她是瑞士人。”

“什么,爸爸?”孩子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们走到大半山腰时,又能见到太阳了。越过铲雪机堆起来的一道弯弯曲曲、污浊不堪的雪墙,放眼望去,我们脚下的整个山谷都沐浴在阳光中,仿佛披上了一层静谧的、金色的外衣,又好似一泓池水般静止不动,那摇曳着紫色光影的谷底积雪似乎悬浮了起来,教堂的尖顶、高耸的烟囱,还有群山的侧翼,都笼罩在慢慢退却的最后一抹暮色中。寂静无声的塔顶、烟囱和山峰直挺挺地刺向空中,山顶上常年不化的积雪闪烁着玫瑰花、藏红花和丁香花的色泽,而山谷中已经是春天了,远在巴黎的栗子树也早已鲜花绽放。

这时,我们看到了葬礼。多恩在脏兮兮、坍塌的护墙处停下来,举起蔡斯单筒望远镜朝山谷里眺望。望远镜是他用五十里拉的价钱从米兰的一家当铺买来的,虽然只有一个透镜。但是多恩说,买它只不过花了两美元四十几美分,一个无透镜的蔡斯望远镜也值这些钱呢,印有蔡斯签名的两罐番茄酱也值这个价了。但在那个年代,它肯定是蔡斯公司制造的上等望远镜了。不过眼下,在当你强忍着用一只眼往里看,而另一只眼无处可望时,你会感到眼珠子仿佛要从眼窝中被拽出来似的,就像从磁铁上拔掉一粒钢珠球。不过,我们很快发现,每隔几秒,将望远镜换到另一只眼,就不至于太累。多恩叉开双腿,靠在脏兮兮的护墙后面,就像一位站在轮船桥楼上的海军军官。多恩是加州人,他的大块头身体好似一台谷物升降机。“我喜欢雪。”他边说边转一下望远镜,“在我们老家,除了好莱坞,别的地方都见不到雪。明天我们离开瑞士时,我要把望远镜的那头塞满雪,也好记住你。”

“塞雪也许对望远镜有好处。”我说。

“要不塞一块牛排吧。”他说。

接着,我注意到了,有那么五六秒、然后八秒、十秒左右的时间,多恩都没有动望远镜了。我觉得我的眼珠子仿佛也在经历那种难以忍受的时刻,热辣辣的泪水模糊了双眼,很快就要迸发并喷涌而下了。这时多恩放下望远镜,扭过头,眼里泪汪汪的。当泪水从脸上流下来的时候,他微微低下头,好像鼻子正在流血一般。“他们抬着一个人呢。”他说。

“抬着一个人?”我问。我拿过望远镜,切身体验到了那种难受的感觉:一颗眼珠子似乎要从眼窝里被拽了出来,还把另一颗眼珠子给牵扯动了,仿佛要越过鼻梁去填补那个空缺出来的眼窝似的。我来回转动着望远镜,也看到了这些人,他们正在山谷下蠕动着,人影黑乎乎的小小一团,正往村子走去,蠕动着的长影投射在身前的雪地上。首先是一个黑点,然后是两组黑点抬着尸体,后面跟着一个黑点,还有一行黑点。紧跟在尸体后面的那个黑点穿着裙子。

“前面那个人是位牧师。”多恩说,“把望远镜给我。”我们两个轮流看着,但是每次都没能从他们的身后发现什么,只能看到山脚下有一堆岩石,他们刚才就是从岩石背后走出来的。附近没有停放尸体的房子或小屋,那儿只有杂乱的岩石和无声咆哮着的、甚至都不会结冰的悬崖。再往上看,高耸的山脊投下的影子细长得像一根线似的。随后,我又注意到了蠕动着的黑点踩出来的那道雪沟,不仅身后有,而且身前也有。我把望远镜递给了多恩,用手帕擦了擦脸。“他们是去那儿寻尸的,眼下正往回抬。”多恩说,“他坠崖了。”

“也许那儿有一条小道。一条小路。”

多恩接过望远镜,把带子套到头上。当铺的伙计始终没能找到望远镜的包装盒。说不定是他收了别人五十里拉的钱把盒子给卖了。“他坠崖了。”多恩说,“你不想看看吗?”

“就那么回事吧。”我说,“我们走吧。你没看太阳吗?”太阳已经落山了。我们站在那儿的时候,太阳早已离开了山谷,只有山顶的积雪还残存着阳光,犹如云彩一般颜色绯红,虚若缥缈,蔚蓝的天空也开始泛起了紫色。我们继续往前走,脚下的道路蜿蜒起伏,渐渐笼罩在暮色中。山村里已亮起了灯光,光线从水面掠过或从水下泛起时,忽隐忽现,闪烁不定。这时,雪突然消失了。我们把雪留在身后,从积雪中走来,此刻的空气顿时冰冷了许多,刚才雪光中折射出的一丝暖意似乎也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一片暮光和寒气。仿佛一眨眼的工夫,我们发现整个村庄往一边倾斜着。我再一次想起这个国家没有一寸土是真正平坦的,那山谷里的村庄也只是从上面看下去才是水平的。也许我们从空中往地面坠落时,整个地球看起来也是水平的,也许我们不敢往下看,也许忍不住想往下看。“你还喜欢雪吗?”我问,“也许我们现在该把望远镜塞上雪,要不然一会儿就没雪了。”

“我这会儿又不太想了。”多恩说。他在前面走——他下山的步伐总是要快些。他先进了山谷,山峦就像雪一样渐渐从视线中消失了,山谷出现了。几乎就在一瞬间,山谷变成了整个村庄,道路变成了上坡的鹅卵石街道。他也是第一个到那儿的。“他们正在教堂里,”他说,“有好几个人去那儿了。肯定有一、两个人还在那儿。至少还有一个人在。”这时候我也看到了一口小小的、粗糙的方形石棺,看起来可以追溯到伦巴第国王的年代。烛光透过敞开的门扉照了出来,一群人静静地围在门前,有男人,有女人,甚至还有一两个孩子,那情形同我以前看到过的一个情形何其相似:一群人聚集在亚拉巴马州一座小监狱的空墙外,等着观看一场即将实施的绞刑。我们脚下的鞋钉走在鹅卵石的路上咣当作响,听起来就像是山区货运马车的马蹄声。多恩依然大步流星,朝教堂斜插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