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第4/4页)

“什么都不能?”多恩问。“什么都不能吗?”

“嗯,她还能走路。”侍者说,“你们想吃什么?蔬菜炖肉?要不要来点火腿蛋?”

“不过她回来了,”多恩说,“至少她回来了。”

“没错。 昨晚乘火车回来的。上个月雪开始融化,上周席勒给大富豪拍了个电报。他觉得现在可以去找了。所以她昨天午夜下了火车,把包寄存在那儿,一直坐在车站里等,直到席勒早上来接她。他们一起出去,找到了布瑞克斯的尸体,把他抬了回来。要是今晚她在教堂觉得很冷的话,她可以随时去车站,坐在那儿等明天的火车。你们想吃点什么?”

“那么她的亲戚呢?”多恩问,“那个——”

“你们想吃点什么?”侍者问。

“也许他们俩现在结婚了。”多恩说。

“你们想吃点什么?”侍者问。

“也许她现在很爱他。”多恩说。

“好了。你们想吃点什么?”

“你的美语讲得很好。”多恩说。

“我在美国待过。在芝加哥。待了十六年。你们想吃点什么?”

“也许他待她很好。”多恩说,“即使他是意大利人,外国人——”

“他是德国人。”侍者说,“在这个国家,人们都不喜欢德国人。你们想吃点什么?”

“蔬菜炖肉。”多恩说。

我们吃好饭。这顿饭菜在欧洲任何地方或任何讲法语的地方都是相当不错的。我们登上干净的楼梯,走进屋檐陡峭的干净的小房间,躺在洁净、冰冷、散发着雪气的床单上。早晨,太阳从对面的山峦上升起来,斜长的光线照进山谷,后来又慢慢变短。阳光不是慢慢驱走了群山的阴影,而是像涨起的潮水吞噬沙滩一样,把阴影瞬间抹去。我们离开旅馆时,山谷又沐浴在阳光中。我又想到这个国家若是水平的,肯定一马平川,只不过是一层一层的那种,因为我们从车站回头看过去,山村又位于我们的下方了。我们从早先误认为是山谷的地方往下眺望那真正的山谷。我们又站在雪地中,两侧沟槽内是铲雪机铲雪时形成的一道道邋遢的雪墙。漏斗状的雪墙下,闪亮的铁轨伸进隧道,明晃晃的阳光也照亮了黑漆漆的隧道口。过不了多久,在强光的照射下,山上的积雪就会融化,满溢的雪水就会流进隧道。

我们走进酒吧。“你们好,先生们!”多恩说。又有一个声音回应道“你们好”。我们喝着金黄色的啤酒,晨曦仿佛被盛在了杯子中。要是在美国,中午前喝酒,热天喝酒,就像做礼拜时端盆豆子剥壳一样,真是闻所未闻的事儿。不过,驻扎在蒂罗尔期间,我们吃早餐时也喝过酒。火车进站了,多恩说:“你们好,先生们!”同样又有人回应了他一下。我们出了酒吧,明亮刺眼的雪光让人无法忍受。我们沿着站台朝三等车厢走去,转身往回看,除了雪和太阳外,那情形仿佛又回到了昨晚:山村农民一张张平静的脸,只不过人不如昨晚多,眼下全都是男人。他们也许早就在那儿了,就像美国小镇上的人那样,都是乘火车出门的。那个叫席勒的向导——就是昨晚从教堂里走出来的那位,正站在一等车厢的台阶上,旁边是那个戴着巴黎帽子、身穿裘皮大衣的女人。女人的脸曾经也是一张山野村民的脸。然而,只需六个月的时间,就足以抹去那高山幽谷、乡野村妇的痕迹,以及其他各种痕迹,如春天绿草坪上举办的节日狂欢(如果那里有绿草坪的话,如果瑞士人在春天举办节日狂欢的话),把奶牛从高山牧场上赶去赶回,用挤出的鲜奶做奶酪、牛奶巧克力或瑞士姑娘喜欢做的任何点心。

这时,我们听到了一声声凄厉、狂乱的汽笛声。她从钱包里取出了什么递给向导,然后上了火车。我们也上了火车。火车开动了。火车经过向导时已经提速了。向导翻了翻亮闪闪的硬币,随即把它掷了出去。火车在铲雪机堆成的雪墙间开过,速度越来越快,轰隆隆地驶进了黑漆漆的隧道。雪后的隧道仿佛是双眼被打了一拳似的,火车穿过黑暗驶入刺目亮光时,仿佛又被打了一拳。火车的速度越来越快,拐弯时歪斜着摇晃着,不停地穿梭在亮光和黑暗之间。两侧连绵不断的山峰在刺目的强光下呈现出层次不同的颜色,火车伴随着这些沉思默想、来自天界的庞然大物而摇晃着,从旭日东升的清晨驶入了阳光灿烂的正午。火车一路开了过去,做了最后一次软弱无力的俯冲,连我们都能感觉到是在不断地下行。就在这时,我们看到了科多尔长长的斜坡,那是欧洲大陆倾斜的屋顶,一直延伸到昏昏欲睡、薄雾弥漫的巴黎。最后一座白色山峰慢慢地从窗外滑过,消失在视线之外。

“很高兴回来了。”我说。

“是的。”多恩说,“我再也不想雪了。从此以后,我也不想看雪了。”

卡尔卡索纳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