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秘书身世──印度百年剪影

尼基尔有一天说:“我认识这里一个叫拉赞的人,他是一个政商要人的私人秘书。他说他一九六二年在加尔各答见过你。”

我不记得有这事,甚至当尼基尔有一天下午把我带到拉赞的办公室时,我还是想不起来。拉赞是个块头小而结实的南方人,有一张黝黑的方脸。他的办公室——或说包含他办公室的那间套房——是我在孟买所看过最宽敞的新式办公室之一。它走国际风格,采用暗淡的冷色调,且有完善的冷气设备。拉赞显然是那间办公室的当权者,他穿着淡褐色短袖中山装——它也可被当成一种印度正式服装,或仅仅是“狩猎”装。

他说:“你在一九六二年中印边境战争期间或战争刚结束时来到加尔各答。你和一些电影界人士在一起。那阵子我非常热衷电影和艺术——那是我这一生中最充满希望的时期。有一天晚上活动过后,电影学会的某个人把我介绍给你。我的任务是送你回到你下榻的药品公司招待所。”

隐约浮现的那个痛苦的战争;加尔各答交糅的烟气和秋雾;电影学会里一间间天花板亮着灯的狭小房间,里面摆满老旧的办公室家具:已经记不得的那个夜晚的一两个时刻开始回到脑海中,但它们只不过是一些难以掌握的画面。至于那晚结束时的情景,我全然没有印象。

“那时我二十二岁,”拉赞说,“我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担任职员之类的职位,月薪三百一十五卢比。有人说我可能成为助理客户主管,结果并非如此。”月薪三百一十五卢比,等于二十四英镑。

“你什么时候离开加尔各答的?”

“那说来话长。”拉赞说。

那个下午稍晚时,我们坐在孟买旧时的国际板球场——布雷波恩球场——俱乐部门外喝茶,看年轻的板球手练球(球场的另一端是一个搭有脚手架的高耸大舞台的背面,舞台是为俄罗斯文化访问团的冰上表演搭建的)。在那里,以及另一天下班后在离他办公室不远的一家旅馆的房间里,我们聊到深夜,拉赞告诉我他的故事。

“我一九四○年生于加尔各答。我的家庭来自南部一个英治时期叫马德拉斯邦、现今属于泰米尔纳德邦的地方。我祖父曾担任坦朱雷市附近一个法庭的小官员。他为人诚实正直,受人敬重。正直是指如果有不正当的事发生,或有人拜托他做他良心无法苟同的事,他会发怒或以任何他做得出的方式拒绝。

“他有一个英国上司,他要我祖父在一项诉讼中当证人,说谎话。我只知道两个人最后大吵一架,我祖父脱下鞋子打了那英国人。我祖父知道,经过这个事件后,他在坦朱雷的日子不会好过,于是决定带着当时尚在求学的独生子移居北部。这应该是在世纪之初,介于一九○○年到一九○五年之间的事。他决定搬到英国人的大本营加尔各答。他可以在那里谋生,过个像样的日子。

“在加尔各答,他和某个朋友或远亲住在一起,直到他习惯新环境。他安排儿子去学速记。南印度人,尤其是婆罗门,由于有较多机会接触英语,对英语的领会力较强,因此会担任秘书、速记员或者打字员的工作。这些大概是南印度人或泰米尔婆罗门在英治时代最普遍从事的行业——到最近这几年,这情况才有所改变。要不然,以阶级而言,南印度婆罗门会从事教师、祭司或小职员的工作。或者,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在政府部门谋得一差半职。在那时候,月薪十卢比的政府差事是最受大家青睐的了——那是绝大部分受过些许教育的泰米尔婆罗门的最高志愿。所以他们有不少人迁移到北部,到孟买、加尔各答、德里等大城市谋生。

“我祖父安顿下来后,就住在与加尔各答隔河相望的豪拉。那是一间典型的加尔各答住宅区房子,一间‘pucca’——真正的房子,而不是‘kaccha’——未完工或随便充数的处所,而且位于体面的中产阶级地区。这些住处可以租用。那地区住着一些同样从南部迁移来的人,住在自己的同类中带给他们某种安全感。那时在加尔各答,大家对南印度人还没有敌意——那年头情况不同。事实上,那时南印度人普遍受到孟加拉人尊重。如今情况大不相同了。从六十年代以来,加尔各答的南印度人开始觉得没有归属感,尽管他们在那里已经住了好几十年。这或许是我从加尔各答搬到孟买的原因之一——但那是多年后的事了。

“我父亲在十七八岁时成为了速记员。那应该是在一九○九年左右,他貌似在一家英国公司做事。他是个很熟练的速记员,他告诉我他的英文速记和打字速度曾经两度拿到政府的五十卢比奖金。他继续住在豪拉我祖父那里,那是一栋住宅的一部分。加尔各答没有套房、公寓或分租公寓之类的东西,只有房屋的各个部分——房东住屋子的一部分,而把其他部分稍做修改后租出去。

“在数年之间,我祖父母相继过世,没有留下多少钱财。不过我父亲那些年的工作薪水一个比一个优渥。有一段时期,在一九一五年到一九二五年间,他的收入相当不错。他不但有足够的钱把家人照顾得舒舒服服,还有余裕拥有一些象征地位的东西,譬如马匹、四轮马车等。他有几匹由穆斯林马车夫驾驭的阿拉伯马。为什么是穆斯林?因为在当时他们是最容易找到且适合做那些工作的人。在当时,印度教徒不介意穆斯林在他们身边做些可以信赖的工作。

“我自己一点都不记得父亲这段日子的情况。这些全是我大姐主动说给我听的,我并没有要求她讲。过去和我父亲十分熟识的人也对我说过这些。他们有的会说些类似下面的话:‘住在加尔各答的南印度人很少像你父亲过得那么有地位或者说格调。’我还是个孩子,还在上学时,大约十三或者十四五岁,在一些社交聚会上遇见他们时,都会听到这样的话。在那种场合,人们会谈论某某人在世时很成功,或某某人失败了,有人就会谈起父亲过往的风光。听到这些时,我感到既骄傲又哀伤。

“在这段安逸的岁月,父亲喜欢典型的英国式装束——高帽、西装、背心、双色皮鞋、领带,一应俱全。闲暇时还打网球。他在住家附近成立了一个网球俱乐部。身为南印度人,他的生活开支很节省。在那时候,不用说,所有南印度人或泰米尔婆罗门毫无例外都吃素。所以两百卢比是笔相当可观的月薪。一般家庭只要三十或四十卢比就过得去了。

“他像大多数南印度婆罗门一样,是个笃信宗教的人。除了网球,他唯一肯花时间在上面的事情就是他的礼拜和祈祷歌。他唱祈祷歌是相当出名的。他成为了那地区的社群领导人。结果,他在家里收留新移民——从南部来这里讨生活的年轻人。他供他们吃穿,教他们速记和打字。我们家里可以说有一个固定的速记班。他还帮他们在英国公司找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