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前往森林

我在潺潺的流水声中苏醒过来。月亮已经落到了初秋的森林里,而太阳还未升起。四周一片漆黑,犹如置身于深深的洞穴中。唯有水声提醒我正躺在山谷间的溪流旁。我睁眼凝神扫视了一番,看到我那辆脏兮兮的丰田陆地巡洋舰停在森林边的山路上,车是四年前通过朋友介绍购买的,买到时它已经跑了五万公里了。虽然我的驾驶技术有些粗暴,但它还是坚韧地又跑满了十万公里,依旧没有出现任何状况。我非常心疼它,据说它是世界上最容易失窃的车型,这也是我钟爱它的理由之一。

出发前我换上了无钉防滑轮胎,也仔细地查询了天气预报。然而昨天天气突然大变,导致我的计划全被打乱了。离开札幌后我一直朝东行驶,看到路边的结冰预警信号,才发现气温的降幅已远远超出我的预估。

随着海拔的上升,地面结冰的危险度也会增加。我放慢了速度,不料前方道路设置了禁行屏障。我原本跟同伴们约好在日落之前赶到集合地点一起搭帐篷野营的,却因为在东京的工作推迟了出发时间,这下不得不失约了。

我右手握着方向盘开车,左手在手机键盘上盲打,输入同伴的号码。然而电话那头传来的提示音却是“对方不在服务区,无法接通”。我尝试拨打了好几次,结果都一样。

看来今晚只能在前面的山谷露宿,明早再翻过山去和同伴们会合了。于是我驶离县道,下了高速公路,借着夕阳沿崎岖的下坡路开往谷底。这是我第一次夜间行驶在没有护栏也没有照明灯的山路上。我牢牢地握着操纵性良好的方向盘,借着导航仪发出的亮光,好不容易开到了谷底。

周围弥漫着湿气,我沿着漆黑的溪谷向东开了不到一个小时,到达我设想好的地点时已经过了十一点。为防洪水突袭,我选了一块比河滩略高一些的低洼地带过夜。借着微弱的月光进行了简单的野营准备后,意识渐渐朦胧,周围岛上猫头鹰发出的叫声仿佛能穿透灵魂,像催眠曲一样催我迅速沉沉坠入梦乡。

露宿的那块地方表面非常坚硬,我却依然能酣然大睡。这是因为我有着多年的野外生活经验,身体锻炼得非常能吃苦。昨天长时间开车的疲劳,经过这一晚的睡眠已完全消除。在黑暗中侧耳倾听,能听到轻快的流水声。我从人形睡袋里钻出来,留神确认了一下周围有没有异样,然后就开始了惯常的早课。

我用力吸入一口清晨的空气,集中注意力屏气三十秒,随后用一分钟的时间缓慢地将气息吐出来。周围并没有危险的气息,刺骨的寒气却慢慢地侵入身体。昨天晚上气温似乎又下降了一些,此时我冷得牙齿直打架。但意识到自己正在努力忍耐侵袭身体的强烈寒气时,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活着的真实感。

因为是计划外的野营,也没搭帐篷。我浑身上下又冷又硬,腿肚子干得像放久了的年糕。我小心缓慢地活动起肌肉,并用掌心依次温暖腿、脚、手腕和身体其他部位,将僵硬的肌肉揉开。

我仔细地做了一遍全身伸展运动,最后慢跑了一小会儿来使身子变暖。手上的天梭牌多功能手表显示此时是清晨五点,目前位置的海拔高度是六百米。溪流两岸都是从断崖上掉落下来的大大小小的岩石,曲折的河床上堆着很多木头,形成浅浅的水坝。

我脱去登山鞋,从岸边走向溪流,一直走到水没膝盖的地方。溪水的冰冷感刺透脚部皮肤,一直传到上半身。

我弯下腰,鼓足勇气将嘴巴凑到水边。富含矿物质的清凉液体顺着喉咙嗖地流入胃里,身上残存的睡意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溪水的冰冷程度来判断,被森林包围的上游很可能有一个水温很低的湖。冷水渗入手脚和大脑的毛细血管中,把我全身的细胞都唤醒了。

我从口袋里取出折叠式牙刷,没挤牙膏直接浸入水中后含到嘴里。牙刷在上牙床与牙齿之间左右移动,一颗一颗地仔细洗刷。按照左右、上下、里外的顺序刷完上面的一排牙后,接着刷下面的牙。全部刷完后,我从水里走上岸,擦了擦脚,掏出一面牙医用的小镜子检查犬齿的情况,并试着咬合。我每年都要去看一次牙医,调整牙齿的咬合情况。只有舌尖感觉不到牙齿间隙的存在,我才能满意。

我取出已冻成半僵硬状态的毛巾,揉软后将脚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然后穿上配登山鞋的袜子。已经完全恢复了的身体在索求进一步的活动。黎明前夕的寒气刺穿了我的冲锋衣,把我的内脏都变得冰冷。为提高体温,我取出方便食品,合着矿泉水吃了下去。

冰冷的口腔几乎没有任何味觉,但为了增加体力我必须进食。不过即便带了很多方便食品也不能过度进食,虽然体力会增加,但吃得太饱注意力会变迟钝,瞬间爆发力与应对危机的能力也会下降,对我接下来将遇到的考验不利。

最后,我取出一条乌贼干,花了很长的时间细嚼慢咽。这是浓缩了海洋恩惠的味道。自然的甜味溶解在唾液里流入喉咙,我的心情也随之变得平静。黑压压的树梢上传来鸟鸣,东方的天空呈淡薰衣草色,接着微微泛白,周围的景色变得清晰起来。我发现自己正站在离河滩十余米远的一块砂石地上,旁边是灌木丛。

这一带是针叶林遍布的山岳地带,是交通不便的深山老林。加上不是什么名山胜景,一般只有营林局的人或从事林木采伐的工人进山。但也正因为一般人不会进来,对我们来说比较便利,才挑中了这块地方。

这片拥有大量杉树和桧树、幽深阴暗的森林,其密度和庞大的范围带有一种慑人的力量。山谷两侧是两亿年前发生褶曲和断层形成的山崖,地质分层还清晰可见。这些地层都是久经时光的洗练而存留下来的,是地球变迁的证人,每次注视着它们我都会非常感动。我的手机导航显示,这条溪流越往上越窄,最后从山涧中跌落,形成瀑布。

在溪流上游,紧邻瀑布的北岸,能看到一座海拔一千三百米、遍布杉树林的山麓。经预测,越过那片山麓,会有一块向山峰的相对面——南面——倾斜的宽广平地。那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我把人形睡袋和杂物放回车里,使劲系紧穿了好多年的马飞仕图牌登山鞋的鞋带。完成准备工作后,我看着山脊,将其棱线的走向牢牢记在脑子里,然后分开杂草丛,钻入茂密又阴暗的杉树林,准备一口气登上陡峭的斜坡。

一个人在深山中行走,令我想起年轻时代的爬山经历。我在大学里学习的专业是古生物学,毕业后受到邀请留在了研究室。为了采集化石标本,我爬了全日本范围内无数的山。比起关在研究室里搞研究,我更喜欢进行实地考察,可以说每个月有三周是在山里度过的。而且我喜欢独自一人登山,不喜欢组队行动,所以得到了“怪人”的称号,但我丝毫不在意。现在想来,我也许并不是为了搞研究而去爬山,而是在山中行走让我感受到了生存的意义,所以才选择了这份工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