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第3/4页)

学校前面,太阳的赭石色热力泼溅在枫树下。帕尔·帕里奇站在门槛边向我们鞠躬,感谢我们顺便来访。他退到门庭里,再次鞠躬。屋外墙上的一个温度计闪着玻璃的白光。

我们离开了村庄,过了桥,爬上了通向你家的小路。我从胳膊肘下扶着你,你侧目一笑很特别,等于告诉我你很快乐。突然间,我想给你讲讲帕尔·帕里奇的小皱纹,讲讲金光闪闪的圣以撒大教堂。可是我刚开始说,就觉得要说出错话了,说出怪话了。你亲切地说“颓废”,我就换了话题。我知道你需要什么:简单的感觉,简单的话语。你的沉默不费气力,风平浪静,像云彩或植物的沉默。所有的沉默都可以认为是神秘的,你身上似乎就有很多神秘之处。

一位穿着蓬松上衣的工匠,喘着粗气,稳稳地磨他的大镰刀。蝴蝶飞舞在尚未收割的山萝卜花丛中。一个年轻姑娘沿着小路朝我们走来,肩上披着一块淡绿色的方巾,黑头发中戴着雏菊。我已经见她三四回了,她那晒黑的细长脖子牢牢地印在我的记忆之中。她过去时,只将眼睛稍稍一斜,关切地看了你一眼。然后她小心地跳过沟去,消失在桤木林里了。一阵银色的颤音抖过质地粗糙的灌木丛。你说:“我打赌她刚才在我家园子里愉快散步。我多么讨厌这些到处度假的人……”一只猎狐狗,是条肥大的老母狗,跟在它主人后面一路小跑。你非常喜欢狗。这小动物拖着肚子爬到我们跟前,耳朵贴到后面扭动着身子。你伸出一只手,它在你手底下打滚,露出粉红色的肚子,上面布满了灰色斑点。“怎么啦,你这心肝宝贝。”你用你那特有的又疼爱又生气的声音说道。

猎狐狗在你身边打了一会儿滚后,发出一阵细微的尖叫,越过沟,往前跑去了。

我们已经快到你家庄园的低侧大门时,你决定要抽烟。可是翻了翻你的手提包,你咯咯轻笑起来:“我多傻呀,把烟嘴放在他那里了。”你拍拍我的肩膀,“最亲爱的,跑去拿一下吧。没它我不能抽烟呀。”我笑着吻了你闪动的睫毛,还有眼睛眯起来的微笑。

你在我身后大声呼喊:“快点啊!”我奔跑起来,倒不是我跑得快,而是我周围的一切在跑——灌木的彩虹色在跑,映在湿草上的云影在跑,淡紫色的花朵在跑——它们赶在刈草机的疾光之前冲进沟里逃命。

十来分钟后,我喘着腾腾粗气爬上了学校的台阶。我挥拳猛击褐色的门。屋里床垫的弹簧吱吱作响。我转了转把手,但门是锁着的。“谁呀?”传来帕尔·帕里奇慌乱的声音。

我叫道:“快点,让我进去!”床垫再次响了起来,也传来赤脚啪啪走路的声音。“你干吗把自己反锁在屋里,帕尔·帕里奇?”我马上注意到他的眼睛发红。

“进来,进来……见到你真高兴。你看,我刚才在睡觉。快进来。”

“我们把个烟嘴忘在这里了。”我说道,尽量不去看他。

我们终于在扶手椅子底下找到了那个绿珐琅管儿。我把它装进上衣口袋。帕尔·帕里奇正冲着手帕大口喘气。

“她是个美妙人儿。”他沉重地坐到床上,不合时宜地说道。说完叹口气,斜眼往一旁看去。“俄国女人身上有一种气质,一种——”他眉头紧皱,伸手搓着眉结,“一种——”他发出一阵轻柔的咕噜声,“一种自我牺牲精神。世上没有什么比这种精神更崇高的了。那种自我牺牲精神,非同寻常地微妙,非同寻常地崇高啊。”他双手交叉在脑后,热情奔放地笑起来。“非同寻常……”他突然沉默了,然后问起来,已经是全然不同的语调,我听了老觉得可笑。“你还要告诉我什么,我的朋友?”我真想抱他一下,说些充满热情的话,说些他想听的话。“你应该出去散散步,帕尔·帕里奇。为什么闷闷不乐地待在这沉闷的屋里呢?”

他轻蔑地挥了挥手。“该看的我全都看了。出去啥也没有,就是个热……”他揉揉红肿的眼睛,然后往下捋捋八字胡,“也许今晚我去钓鱼。”那个粉刺一般的痣在他皱起的眼皮上抽动。

真该这样问他:“亲爱的帕尔·帕里奇,你刚才为什么躺在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是因为得了枯草热,还是有什么特别悲伤的事?你曾经爱过一个女人吗?为什么偏在屋外阳光明媚、池水似镜的这样一天哭?……”

“好了,我得走了,帕尔·帕里奇。”我说道,看了一眼弃在一旁的眼镜,重新排版印制的托尔斯泰著作,还有桌子底下那双带着像耳朵一样的饰环的靴子。

红色的地板上停着两只苍蝇,一只趴在另一只身上。它们嗡嗡叫着,分开飞走了。

“没有痛苦的感觉,”帕尔·帕里奇缓缓舒了一口气说,他又摇摇头,“我会微笑着承受它——去吧,不要让我拖住你。”

我又沿着小路奔跑,一旁是桤树林。我觉得自己沉浸在另一个人的悲伤之中,因为我高兴时他在流泪。这是一种快乐的感觉,以前不常有:比如看到一棵弯倒的树,一只扎破了的手套,一匹马的眼睛。这种感觉之所以快乐,是因为它有一股和谐的流动。它就像任何快乐的行动或快乐的光辉一样快乐。从前有这种快乐感时,我被分裂成了百万个个体和物体。今天我是一个整体,明天我就有可能再行分裂。因此,世上每样事物都会注入他物,与之融合。那一天是我最走运的一天。我知道我的周围的一切都是同一部和声的音符,知道——隐秘地知道——声音的来源和声音不可避免的力度霎时间组合起来,每一个即将消散的音符又产生出新的旋律来。我灵魂深处的音乐之耳知道并听懂了每一种事物。

你在花园里铺设了石子的地段迎接我,这地方靠近阳台的台阶。你的第一句话是:“我刚才不在时我丈夫从城里打来电话。他十点钟到家。肯定出了什么事。也许他现在正在转车。”

一只鹡鸰,像一阵灰蓝色的风,轻轻地快步跑过沙地。停了一下,走了两三步,又停了一下,又走了几步。鹡鸰,我手中握着的烟嘴,你的话,你衣服上落下的阳光点……不可能出了别的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皱着眉头说道,“你在想有人会告诉他之类的事。不过告诉不告诉都一样……你知道我已经……”

我直直地盯着你的脸。我用我全部的心灵直接看着你。你我的眼神撞在一起。你的眼睛那么清澈,仿佛眼睛上飘走了一片薄薄的软纸——那种珍贵书籍里保护插图的薄膜。你的声音也是第一次显得清澈:“你知道我已经做了怎样的决定吗?听好了。我没有你就活不下去。这就是我要讲给他听的话,一字不差。他会和我马上离婚。然后,比如在秋天,我们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