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第4/4页)

我的沉默打断了你的话。你轻轻离开我一点,一个光斑从你的裙子上移到了沙地上。

我能对你说什么呢?我能说我要自由,不要受人束缚,能说还不够爱你吗?不能,绝对不能说。

就过了一刹那。就在那一刹那间,世上发生了很多事:某个地方一艘巨轮沉没了,一场战争爆发了,一个天才诞生了。那一刹那过去了。

“这是你的烟嘴,”我说,“在扶手椅底下。你知道不,我进去的时候,帕尔·帕里奇肯定一直在……”

你说道:“好。现在你可以走了。”你转过身快步跑上台阶。你抓住玻璃门的把手,没能马上打开门。你肯定备受折磨。

我在花园里站了一会儿,周围是略带甜味的湿气。随后,我双手深深插入衣袋,沿着斑驳的沙地绕到房屋前面去。我在前廊找到了我的自行车。我伏在车把手的两个低角上,顺着庄园的车道摇摇晃晃地骑走了。沿途四处躺着蛤蟆。我没注意压上了一只,车轮下噗的一声响。车道尽头有一张长凳。我把自行车靠在一截树桩上,在长凳诱人的白色木板上坐下来。我想一两天后,我会收到你写来的一封信,不论你怎么呼唤我,我就是不回返。你的房子远去了,和我拉开了一段不可思议的忧伤距离,一同远去的还有屋里的钢琴、落满灰尘的《艺术评论》杂志、房屋周围的轮廓。失去你是件开心的事。你固执地猛拉玻璃门,消失了。不过一个不同的你用另一种方式和我分别,在我快乐的亲吻下睁开了苍白的眼睛。

我就这样一直坐到傍晚。蚊虫忽上忽下飞荡,仿佛受着无形之线的牵引。突然间,在附近什么地方,我觉得有个亮点闪动——那是你的裙裾,原来是你——

难道最后的颤动还没有消尽?于是,你又来了,我倒觉得不安。你远远地躲在一边,在我的视线之外。你正在走动,越走越近。我使劲地转过脸来。原来不是你,而是那个戴着绿色围巾的女孩——还记得吗?就是我们遇到过的那个女孩,还有她那只长着个可笑肚皮的猎狐狗……

她走了过去,穿过枝叶间的缝隙,过了桥。桥那边有个小电话亭,装着彩色玻璃窗。女孩觉得烦闷,就到你家庄园里散步,我也许不久就会和她熟起来。

我缓缓起身,骑上车缓缓离开沉寂的庄园,上了大路。我直接骑进了广阔的夕阳之中,在一个弯道的外侧,超过了一辆马车。那是你的车夫谢苗,用正常速度赶着车朝火车站驶去。他看见了我,缓缓摘下帽子,梳理了一下后脑勺上几缕油光闪亮的头发,然后又戴上帽子。一条方格护膝毯折叠起来放在座位上。黑骟马的目光中反射出周围迷人的景色。因是下山,我没踩踏板,一路飞驰而下,来到河边。从桥上望去,我看见帕尔·帕里奇的圆肩和巴拿马草帽。他坐在桥的下游方向游泳换衣间投下的阴影里,手中握着一根钓鱼竿。

我刹住车,一只手扶在桥栏杆上。

“喂,喂,帕尔·帕里奇!鱼怎么上钩的?”他抬头望望,朝我亲切随便地挥挥手。

一只蝙蝠掠过如镜的玫瑰色水面。树木的倒影宛如黑色的缎带。远处的帕尔·帕里奇在喊着什么,边喊边挥手。帕尔·帕里奇的又一声喊叫在黑色的水波上抖动。我放声大笑,推开栏杆离去。

我沿着紧紧挤在小木屋之间的小路一阵无声地猛骑。牛叫声飘了过去,飘进了没有光彩的天空中,仿佛一些小柱子碰撞着向上飞去。远处就是公路,沿公路再往远看,在无边的夕照中,水气隐隐蒸腾的原野间,是一片沉寂。


(1)  The Evening Bells ,原是爱尔兰诗歌,由俄罗斯诗人科兹洛夫翻译成俄语,遂成为一首动人的俄罗斯民歌,流传很广。

(2)  Saint Isaac's Cathedral,位于圣彼得堡,始建于一八一八年,历四十载而成,用了四百多公斤的黄金做装饰。

(3)  编者德米特里·纳博科夫原注:熟悉俄语原文的双语读者,眼尖的话,可能注意到这里是用“hairless”(光秃秃没有胡子)替换了“irresolute”(优柔寡断)。俄语里这两个词意思相近,“irresolute”几乎可以肯定是抄写员疏忽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