嘴对嘴(第2/5页)

“作家嘛,就得有激情,”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反复地说,“还要有同情心,敏感,公正。也许我是个跳蚤,无足轻重,但我有我的信条。至少要让我笔下的一个词嵌入读者的心。”一听这话,尤夫拉茨基便抬眼偷偷瞟他,心里不无痛苦地想明天说不定又要听一场同样的报告。一人捧腹大笑,一人有苦难言。

终于到了这一天,小说的初稿完成了。朋友建议去咖啡馆,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用庄重的口吻神秘地回答说:“不可能。我正在修改润色。”

他的修改润色有一部分是对一个过于频繁出现的形容词发起攻击,就是“molodaya”一词,“年轻”的意思(阴性词),时不时拿“yunaya”一词来换,这个词意思是“青年人的”,他读来带着地方口音,好像多了一个辅音,变成了“yunnaya”一般。

几天后的傍晚,库达姆大街上的一个咖啡馆,红绒长沙发,两位绅士,随便一瞧,好像是两个生意人。一个满脸敬意,甚至神情肃穆,不抽烟,胖脸上一副深信不疑、古道热肠的样子。另一个——瘦高个,浓眉倒竖,两道考究的皱褶从三角形的鼻孔垂下,一直通到下嘴角处,嘴上叼着一支还没有点燃的香烟,斜着突在一边。只听第一个人用平静的声音说:“我灵机一动,已经想好了结局。他死了,对,他死了。”

沉默。红绒长沙发柔软舒适。大型落地窗外,一辆半透明的电车一闪而过,宛如鱼缸里一条艳丽的鱼。

尤夫拉茨基打着了打火机,点燃了香烟,从鼻孔里喷出烟来,说道:“告诉我,伊利亚·鲍里谢维奇,为什么不先在文学杂志上来个连载,再出书?”

“可是,你看,我没那么大面子。连载出书的总是那么一些人。”

“胡说。我有个小小计划。容我三思。”

“那我当然高兴……”塔尔迷迷糊糊地低语道。

几天以后在塔尔的办公室,那个小小计划亮相了。

“把你的东西寄给,”尤夫拉茨基眯起眼睛,放低声音说道,“寄给《阿里昂(2) 》。”

“《阿里昂》?那是什么?”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紧张地轻拍着他的手稿说。

“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是最好的流亡评论期刊的名字。你不知道这个期刊?啊呀呀!今年春天出了第一期,第二期预计秋天出版。伊利亚·鲍里谢维奇,你应该紧跟文学的潮流啊!”

“可是怎么和他们联系呢?只要寄给他们就可以了吗?”

“正是。把书稿直接寄给编辑。期刊是在巴黎出版的。你不会从没听过加拉托夫这个名字吧?”

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羞愧地耸耸肥肩。尤夫拉茨基满脸失望地解释说:“他是个作家,大师,开创了新的小说形式,结构错综复杂。加拉托夫就是俄国的乔伊斯。”

“乔伊斯。”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呆板地跟着他重复了一遍。

“首先把书稿打出来,”尤夫拉茨基说,“看在上帝的分上,了解一下这家杂志吧。”

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去了解了。在一家俄罗斯流亡书店里,有人递给他一卷厚厚的粉红色书。他买下了这本书,自言自语地说:“年轻的事业。要鼓励。”

“年轻的事业结束了,”店主说,“统共也就出了一期。”

“你有所不知,”伊利亚·鲍里谢维奇笑着答道,“我确定无疑地知道下一期将在秋季出版。”

一到家,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就拿出一把象牙白的裁纸刀,整整齐齐地裁下几篇该杂志的文章。裁的过程中发现了一篇晦涩难懂的散文,是加拉托夫写的,另有两三篇短篇小说,是几位不太知名的作家写的。还有几首朦胧诗,再就是一篇署名提格里斯的文章,讨论德国产业问题,极有见地。

唉,稿子寄去他们也不会用,伊利亚·鲍里谢维奇苦恼地想。他们都是一伙的。

虽然如此,他还是在一家俄语报纸的广告栏里找到了一位叫洛班斯基的女士(速记员兼打字员),把她叫到自己的公寓,怀着无限深情开始对她口述。念到激情沸腾时,便抬高声音——还不时瞥一眼洛班斯基女士,看看她对小说的反应。她俯身对着写字板,手里的铅笔疾走如飞——一个小巧的女人,皮肤黝黑,前额上长着疹子。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在书房里大步绕圈,说到某一段引人入胜之处,就会紧紧围着她绕圈子。第一章快结束时,他的叫声震得屋子发抖。

“他的昔日岁月在他看来整个就是一个可怕的错误,”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吼道,接着又用办公时的普通声音说,“将今天所述打出来,明天备用。打五份,宽边距。希望明天同一时间在这里见面。”

那天晚上,伊利亚·鲍里谢维奇躺在床上不停地想,给加拉托夫寄去小说时该对他怎么讲(“……期待您严格的评判……我的作品在俄国和美国都发表过……”)。第二天上午——真是命运垂青,伊利亚·鲍里谢维奇收到了来自巴黎的信:

亲爱的伊利亚·鲍里谢维奇:

我从一个我俩共同的朋友那里听说你完成了一部新的巨著。因为我们下一期要登点令人耳目一新的东西,《阿里昂》编辑部会很有兴趣看到你的作品。

多么奇怪啊!前两天我还无意中想起了登在《哈尔科夫先驱报》上的你的小画像。

“有人记得我,有人要我的作品,”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心慌意乱地说道。慌乱之下跌坐进扶手椅中,侧身给尤夫拉茨基打电话——高兴得忘乎所以,拿着电话听筒的手支在书桌上,另一只手伸展开来做了一个很大的手势,脸上笑开了花。他拖长声音说“喂,老兄,喂,老兄”——突然间桌子上各种发亮的物品开始晃动,连接在一起,溶解在一片湿漉漉的海市蜃楼中。他眨眨眼睛,所有的东西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尤夫拉茨基无精打采地回答说:“哎,好了,作家老兄。时来运转,常有的事。”

五堆打好的稿子越堆越高。多利宁办了一桩又一桩事,至今没得到女友的芳心,不料发现女友看上了另一个男人,一个年轻的画家。有时候,伊利亚·鲍里谢维奇在自己的办公室口述小说,德国打字员在别的房间打字,听见吼声远远传来,觉得奇怪,老板是世上少见的好脾气,他这是在训谁呢?多利宁和伊琳娜推心置腹地谈了一次。伊琳娜说她永远不会离开他,因为她非常珍视他美丽而孤独的心灵,然而可惜啊,她的身体却属于另外一个人。多利宁听了,默默地欠欠身。最后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他立了个对她有利的遗嘱,然后开枪自杀(用的是一杆毛瑟枪)。也就是在这一天,洛班斯基女士拿来了最后一批打字稿,伊利亚·鲍里谢维奇面带快乐的微笑,问该付她多少钱,还打算要多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