菠菜(第2/3页)

又两节课拖过去了,这时到了午休时间,可以在院子里打雪仗。根本没有任何原因,彼得就把冻土块包在自己的雪球中,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在接下来的一节课上,德语老师努斯鲍姆发火了,冲着休金(他这一天可是倒了霉了)。彼得觉得喉咙里一阵难受,便请假去了厕所——免得在人前流泪。洗手池边孤独地挂着一条毛巾,脏得不可思议,也黏得不可思议——倒不如说是一具毛巾的尸体,不知经过了多少双湿手的匆忙揉捏。彼得望着镜子中的自己,望了一两分钟——脸哭得都变了形,照照镜子是恢复过来的最好办法。

学校三点放学,他心想要不要三点之前就回家,不过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制,自制是座右铭!教室里的风暴平息了。休金红着耳朵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不过非常平静,抱着胳膊坐了下来。

又过了一节课——然后放学铃响了。放学铃和前面几次下课铃不同,响得长一点,声音粗一点。北极服、短皮袄、带着御寒耳罩的裘皮帽,一个个飞快地滑了过去。彼得跑过院子,钻进隧道一般的院门,跳过学校大门上的鹰钩板。没有派来接他的汽车,他只好上了一辆出租雪橇。雪橇手瘦臀平背,略微斜身坐在低一点的车夫座位上,赶马前进的方式非常古怪:他总是假装从长靴裤腿里掏出马鞭来,或者手一抬,做个招呼人的手势,其实没有冲着任何人,这么一来,雪橇就往前猛冲一下,颠得彼得书包里的铅笔盒咔嗒咔嗒响。这一路走得又闷又难受,心里也越发着急。天空飘起大片的雪花,匆匆成形,形状不一,落在雪橇手脏兮兮的雪橇服上。

他家里,自从母亲和姐姐走了后,每天下午都静悄悄的。彼得上了坡度平缓的宽楼梯,楼梯的第二个转弯平台上放着一张孔雀绿的桌子,桌上摆着一个供客人放名片用的花瓶,花瓶上又摆着一尊维纳斯的仿制雕像。有一回他的几个表亲给这尊雕像穿上了一件长毛棉绒的衣服,戴上了一顶缀着假樱桃的帽子,从此以后这尊雕像就有点像普拉斯科维亚·斯捷潘诺夫娜,一个贫穷的寡妇,每个月的月初都要来拜访。彼得上了楼,喊他的家庭女教师的名字。可是谢尔登小姐有位客人来喝茶,是韦列坚尼科夫家的英语家庭女教师。谢尔登小姐打发彼得去准备第二天上午要上的功课,叮咛他别忘了先洗手,再喝牛奶。她的门关上了。彼得心情极度郁闷,像是闷在棉絮里一般透不过气来。他在育儿室里晃悠了一会儿,然后下到二楼,往父亲的书房里偷看。书房里悄无声息,令人难以忍受。忽然发出一声脆响——掉下一叶蔫了的菊花瓣。巨大的写字台上各种熟悉的物品不引人注意地闪着微光,摆放得整整齐齐,如同天体一般有条不紊:几张六英寸的照片、一颗大理石蛋、一个硕大的墨水瓶。

彼得走过书房,进了他母亲的起居室,在飘窗里站了好久,透过加长的窗扉往外观瞧。在这个地区,现在几乎是半夜了。淡紫色的球形灯周围雪花飞舞。下面可见雪橇黑沉沉的轮廓,载着弓背的乘客,在夜色中驶过。也许是凌晨时分了?雪橇驶过往往是在清晨,很早很早。

他走到一楼。一片悄无声息的荒野。在图书馆里,他紧张地匆忙打开电灯,黑影消失了。他在靠近书架的一个角落里坐下来,想翻翻Zhivopisnoe Obozrenic (《书画艺术》的俄语说法)厚厚的合订本,好让头脑忙起来。阳刚之美取决于浓密的八字胡和颔下络腮长髯。我从少女时代就饱受黑头粉刺之苦。快乐牌音乐会演奏手风琴,二十个声部,十个调节阀。一群牧师,一座木头教堂。一幅油画,画的是传说中的外乡人:一位先生在擦他的书桌,一位女士围着一条长长的毛围巾,略微站开一点,正在往她五指分开的手上戴手套。这一本我已经看过了。他抽出另外一本,马上看到一幅两个意大利剑客的决斗图:一个发疯般突刺,另一个横跨一步避开剑锋,回手一剑直刺对手的咽喉。彼得砰的一声合上又厚又沉的画册,僵在那里,像个大人一般两手紧抵太阳穴。每一样东西都显得可怕——寂静、一动不动的书架、放在橡木桌上的光滑的哑铃、黑色的卡片索引箱。他垂着头,一阵风似的穿过一个个昏暗的房间,又回到育儿室,躺在长沙发上,一直躺到谢尔登小姐记起他的存在。楼梯上传来了开饭铃声。

彼得往楼下走时,父亲由罗森上校陪同从书房出来,这位上校曾经和彼得父亲死去多年的妹妹订过婚。彼得不敢看父亲。父亲的宽大手掌,散发着熟悉的热气,摸在儿子的一侧头顶上时,彼得脸一红,差点儿流下泪来。就是这个人,世上最好的人,就要和某个神秘的什么斯基决斗,简直是不能想象、不能忍受之事。用什么武器?手枪?剑?为什么没人说起此事?仆人们知道吗?家庭女教师知道吗?远在芒通镇的母亲知道吗?上校站在桌边,像往常一样说笑话,声音又粗又短,如砸核桃一般。可是今天晚上,彼得笑不起来,倒是脸涨得通红,为了不让人发觉,便故意把餐巾掉到桌子底下,弯腰去捡时,好在桌子底下悄悄回回神,恢复正常的脸色。不料爬出来时脸红得更厉害,他父亲眉头一抬一抬地老看他。父亲显得高高兴兴,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按着吃正餐的规矩来。喝酒也是如此,端起一只金色的带柄矮脚杯,小心翼翼地一饮而尽。罗森上校还在一个劲地说笑话。谢尔登小姐不会俄语,便沉默不语,使劲地挺胸。只要彼得一弓背,她就在他的肩胛下使劲戳一下。饭后甜点是开心果冻糕,他特别不爱吃的东西。

晚餐后父亲和上校上楼去了书房。彼得神情太怪,引得父亲问道:“怎么啦?你干吗闷闷不乐?”彼得鬼使神差地做了个断然回答:“没有,我没有闷闷不乐。”谢尔登小姐领他去睡觉。刚一熄灯,他就把脸埋进枕头里。奥涅金脱了斗篷,兰斯基一上黑板就像个黑口袋一般栽倒在地。能看见重剑拔出,直指意大利人的脖子后根。马斯卡拉喜欢讲他年轻时的遭遇:再往下半厘米,肝脏就刺穿了。明天的作业还没有做完,卧室里完全黑暗下来了,他还得早早起床,很早很早。最好不要闭眼,要不然会睡过头的——事情肯定安排在明天。唉,我要旷课,我要逃学,我要说——嗓子疼。母亲只会在圣诞节回来。芒通镇,蓝色图画的明信片。我要把最新的一张插入我的相册。一个角已经插进去了,下一个……

彼得和平时一样八点左右醒来,也和平时一样听到一阵叮当响声:那是管炉子的仆人——已经打开了炉子的风门。彼得匆匆冲了个澡,头发还没干,便下了楼,看见父亲和马斯卡拉练拳,和平常的一天没什么两样。“嗓子疼?”彼得说完后他跟着说了一遍。“对,心里乱糟糟的。”彼得说道,声音很低。“注意了,你讲的是实话吗?”彼得觉得再要解释太危险:防洪的闸门眼看要被冲开了,丢人现眼的洪水就要汹涌而出。他默默地转身走开了,一会儿后坐进了豪华轿车,书包放在大腿上。他觉得很难受。一切太可怕,不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