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克(第4/7页)

“拉夫连季,拉夫鲁沙,你难道认不出我了吗?”科尔杜诺夫停在小道中央,拖长声音说道。

他面色灰黄,五官粗大,脸颊和上嘴唇一带有一片粗糙的黑影,一口坏牙时隐时现,傲慢的鹰钩鼻,混浊的目光带着狐疑——全都是科尔杜诺夫式的,即使时隔太久不太真切了,但不容置疑是他的。可是利克看着看着,科尔杜诺夫曾经的模样悄无声息地消解了,站在眼前的是一个邋遢肮脏的陌生人,长着一张恺撒的大脸,不过是个衣衫破旧的恺撒。

“让我们像真正的俄罗斯人那样接吻吧。”科尔杜诺夫咧嘴一笑说,把他带有咸味的冰凉脸颊在利克孩子气的嘴唇上贴了片刻。

“我一眼就认出你了,”利克含混不清地说,“我昨天刚从《人名录》里听说了你,加夫里柳克。”

“那东西靠不住,”科尔杜诺夫打断他说道,“Méfie-toi。(5) 好,好,在这里碰到了我的拉夫鲁沙。了不起啊!我很高兴。再见到你很高兴。这是你的命!记得吗,拉夫鲁沙,我们经常一起去抓鱼。就像昨天的事情一样。那是我最美好的记忆之一。最美好的。”

利克记得清清楚楚,他从来没有和科尔杜诺夫一起钓过鱼,可是他眼下觉得困惑,打不起精神,也有点胆怯,就不好意思说这位陌生人盗用了本不存在的往事。他突然觉得自己有点扭扭捏捏,穿得也过于讲究。

“有多少次,”科尔杜诺夫继续说,饶有兴趣地打量利克淡灰色的裤子,“过去这些年里,不知有多少次……哦,没错,我不知多少次想起你。对,真是想起了你!我在想,我的拉夫鲁沙现在在哪里?我常跟我的妻子提起你。她以前可是个漂亮女人。你现在干哪一行呢?”

“我是个演员。”利克叹息道。

“恕我冒昧,”科尔杜诺夫诡秘地说,“我听说在美国有个秘密会社,他们认为‘钱’这个词不正派,如果要付钱,他们会把钱包在厕纸里。真的,只有富人才入这样的会,穷人没有时间干这个。现在,我想要的就是这东西。”说着他带着疑问神色眉毛一扬,伸出两个指头和大拇指做了个粗俗的数钱动作——数现金的动作。

“唉,不行!”利克故作天真地叫道,“今年我大部分时间没戏演,收入惨淡啊。”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清二楚,”科尔杜诺夫微笑道,“不管怎样……哦,没错——不管怎样,有个计划,我要找时间跟你谈谈。你能好好赚一笔。你眼下有急事吗?”

“这个嘛,你看,我其实是要去博尔迪盖雷(6) ,去一整天。坐大巴去……明天还……”

“太遗憾了——你早告诉我的话,我在这里认识个俄罗斯司机,他有辆漂亮的私人汽车,我可以带你逛遍里维埃拉。你这个傻瓜!好,好,我送你到汽车站。”

“我无论如何得马上走了。”利克插话道。

“告诉我,你家里人怎么样了?……娜塔莎姨妈怎么样了?”科尔杜诺夫心不在焉地问。他们沿着一条拥挤的小街道走,小街下去就是海滨。“我明白,我明白。”听了利克的回答,他点头说道。突然,他邪恶的脸上飞快地闪过一丝疯狂罪恶的神色。“听着,拉夫鲁沙,”他说道,不由自主地把利克推到狭窄的人行道上,把脸凑近利克的脸,“遇见你对我来说是个好兆头。这是一个信号,说明并非一切都完了。我必须承认,前几天我还认为一切全完了呢。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唉,现在人人都会这么想。”利克说。

他们走到了海边。大海在阴沉的天空下有点浑浊,泛着波浪,泡沫不时飞过护栏,溅到人行道上。四下无人,只有一位孤独的女士坐在一条长凳上,穿着宽松的裤子,大腿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

“这样,给我五法郎,我给你买点香烟,你路上抽。”科尔杜诺夫急急说道。拿上钱后,他语调一变,又很轻松地说:“看,那边就是我亲爱的夫人——你先陪她一会儿,我马上回来。”

利克走到这位金发女士跟前,像背台词一样说道:“您丈夫马上就回来,他忘了介绍我,我是他的表弟。”

与此同时,一阵碎浪凉凉地溅在他身上。女士抬起英国人的蓝眼睛望望利克,不慌不忙地合上她的红皮书,一言不发地走了。

“开个玩笑,”科尔杜诺夫再次出现,喘着气说,“Voilà(7) ,我拿几根自己抽。对了,恐怕我的小女人没时间坐在长凳上看海了。我求你,答应我以后再见面。记住这个好兆头!明天,后天,什么时候都可以。答应我!等等,我给你留个地址。”

他抓过利克的皮面金边的崭新笔记本,坐下来,往前挺着青筋暴胀的汗津津的额头,并拢膝盖,写下了他的地址,又仔细读了一遍,令人厌烦,在一个字母i上重新打了点,在一个词下面画了加重线。不光写了,还画了一幅街道草图:这样走,这样走,再这么走。显然他给人写地址不止一次了,别人以忘记地址为借口让他白等一场也不止一次了。所以他现在写地址很勤奋,很用力——用力之猛,几乎就像在写咒语。

公共汽车来了。“好,我等你来!”科尔杜诺夫叫道,扶利克上了车。然后他转过身,满怀希望,精神抖擞,坚定地沿着海边走了,好像有什么紧急的重要事情要做,尽管一看就知道他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乡下酒鬼。

第二天是个星期三,利克到山里去了一趟。星期四的大半天他都躺在自己的房子里,头疼得厉害。晚上有演出,第二天又要出发去别处。下午大约六点钟,他出门到钟表店取回了手表,又买了一双好看的白鞋——这个创新他想了好久了,要在第二幕上亮出来。他拨开珠帘,从店里出来,鞋盒子夹在腋下,与科尔杜诺夫撞了个满怀。

科尔杜诺夫的问候不似以前那么热情,反而有点嘲弄的意味。“啊哈!你这一次不会设计逃走了吧,”他说,牢牢抓住利克的胳膊肘,“来,咱们走吧!让你看看我是怎么生活,怎么工作的。”

“我今晚有演出,”利克反对道,“再说明天我就要走了!”

“正好,我的朋友,正好呀。要抓住机会!利用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王牌在手,必胜无疑!走吧,快点走吧。”

科尔杜诺夫重复着互不相关的词语,使尽讨人厌的浑身解数模仿一个高兴到极限甚至超越极限的人不由自主地表现出来的喜悦(蹩脚的模仿,利克心下暗想);他推着身体虚弱的伙伴,走得很快。整个剧团的演员们正坐在街角一家咖啡馆的阳台上,看见了利克,一个个微笑着向他打招呼。那漫不经心的笑容实际上不属于剧团里的任何一位成员,只是从每个人嘴唇上一掠而过,就像一块与人无关的阳光反射在嘴唇上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