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王(1)

像往常一样,国王被两个卫士的争论吵醒了,一个是夜间卫士,另一个是上午卫士。夜间卫士过分地守时,规定的时间一到就离开岗位,而上午卫士总是迟到几秒钟,倒不是因为玩忽职守,大概是因为痛风病人的时间习惯上就慢一点。于是,要离开的卫士和即将到达的卫士总是于一点钟在同一个地方碰面——单单在国王卧室窗户下的人行小道上。这条小道夹在宫殿的后墙与一畦长势茂密但花朵稀疏的金银花之间,金银花下面乱扔着各种各样的垃圾:鸡毛,破碎的陶器,装过波莫娜(一种全国知名的水果罐头)的红脸蛋锡皮大罐。他们一碰面,无一例外地要压低声音来一阵简短友善的争执(正是这阵争执吵醒了国王)。原来夜间值班的这个卫士天性顽皮,假装不想把写有口令的石板交给值早班的那个卫士,那个脾气暴躁的傻老头,斯沃赫尔姆战役后退伍的老兵。然后,一切又归于平静,这时唯一能听到的声音就是那有条不紊、时缓时急的雨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或三百六十六天里有三百○六天都在不间断地下雨,因此天气的突变老早就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了(风对金银花就是这么说的)。

国王向右翻了个身,醒了过来,一只白皙的大拳头支在脸颊下,绣花枕套上的纹章图案在脸颊上留下了棋盘般的印痕。褐色的窗帘松松地拉下来,遮住了单扇却很宽大的窗户,窗帘靠里的两条边之间渗进一缕滑腻细润的光线。国王突然想起了一个迫切的任务(他得出席横跨伊戈尔河的一座新大桥的落成典礼),这个任务一想起来就让他烦,一天的日子是个苍白的三角形,而这个任务就像躲不开的几何图案,硬生生地挤了进来。他对桥梁、运河或者造船业都不感兴趣,虽说他稀里糊涂地主政五年——对,整整五年(八百二十六天),他真的早该养成了辛勤理事的习惯。要处理的事情复杂多样,自然而然地在他头脑里乱作一团,他烦得要命(而那些完全不同的事情,只要与王室公干无关,就是无比完美的事,好得不能再好的事)。可事情不得不处理,每一次都让他郁闷心烦:有自己存心不想知道的事,处理起来就需要强装笑脸;也有毫无道理或者有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事,处理时只不过拿虚有其表的传统标准往上一套罢了。关于大桥的落成典礼,他根本不记得有此计划,但他毫无疑问是批准过了的,印象中这只不过是个什么民俗节庆,因为从来没有人不嫌麻烦地问一下他是否对这个复杂的科技成果感兴趣。那桥悬在半空,他今天还得乘一辆装有齿状护栏的豪华敞篷车从桥上缓缓驶过,这也太折磨人了。此外还有那名工程师。有一次国王随口说(就随便一说,为的是摆脱什么人或什么事)自己喜欢爬山,可惜岛上没有一座像样的山(海边上那座古老的死火山不算,再说了,火山山顶上还有座灯塔——顺便说一下,这座灯塔如今也不亮了),从此大家就不停地对他说起这位工程师。这个工程师的名声不大可靠,是在宫女和官场交际花们的客厅里发迹的,她们爱他面如蜜糖,能说会道。他提议通过地下膨胀的方法将岛上中部平原抬高,变出一座山岳来。选好的膨胀地点渐渐隆起时,当地居民可以照旧住着,不必搬迁。试验区内的小砖房会往一处挤,红毛的奶牛也会感到海拔有变而受惊乱叫,胆小怕事的人想撤走,将会受到惩罚:他们再要回来就得沿着新隆起的悬崖绝壁走,和留在原地躲过平地变山之劫的人相比,花的时间要多得多。渐渐地,草地鼓了起来,巨石松动起来。一条昏睡的小溪翻下了床,变成了一道高山瀑布,连它自己都惊骇不已。树木排着队走向云端,其中许多品种(比如冷杉)都喜欢如此高耸入云。村民们靠在门口的栏杆上,挥动手帕,欣赏着这充气鼓起来的大地巨变。山会越来越高,直到那位工程师下令让那个怪兽般的泵停下来。然而国王没等到泵停就又打盹迷糊过去了,连后悔的时间都没有。凡是头脑一热作出的计划,议员们一听就支持上马,他倒是经常拖着不批(可话说回来,他的多数天然权利和多数人权都被死板的法律压缩了),这一次大桥典礼要是像平常一样别让试验就好了。但现在已经太晚了,那个始作俑者自杀了,突发奇想把一棵树搬进室内当作绞刑架(不管怎样,睡眠精灵对熟睡的人是如此复述的)。

国王一直睡到七点半。通常在这个时候,他的意识会唤醒行动,准备迎接进入卧室的弗雷。这个老态龙钟又患有哮喘的贴身男仆行动时总是发出一种多余的奇怪声音,好像干什么都匆匆忙忙一般。其实匆忙二字显然与他无缘,他分明还不到眼看要死的地步。他把一个银盆子放在一张小凳上,凳面上刻着心形图案。这件事他已经做了半个世纪了,侍奉过两位国王,今天,他要叫醒第三位国王。这盆水散发着香草气味,好似施了魔法一般,给前两任国王端来,也许是真叫他们沐浴的;可是到如今,端来倒是多余的。然而这个脸盆和小凳每天早上照样出现,一起端来的还有一块五年前就折好的毛巾。这位老男仆继续发着他独有的声音,拉开窗帘让光线充分地进入房间。国王一直纳闷,为什么弗雷不先拉开窗帘,而是摸着黑把小凳和那个无用的器皿搬到床前。不过跟弗雷说话是不可能的事,他就是个聋子。他无声的世界和他雪白的头发很相配:那高龄的棉絮让他与世隔绝。当他弓着身走到床前时,卧室墙上的钟开始更加清晰地滴答响,好像这钟也是越老越精神似的。

现在卧室成为焦点。卧室顶上一条龙形裂缝横穿屋顶,屋角立着一个巨大的衣架,宛如一棵橡树。靠墙立着一个非常精致的熨衣板。一把扶手椅,罩着白色的家具套,椅边下方隐藏着一个生铁铸造的形似独角仙的东西,那是个过了时的老用具,用来扣住鞋底脱下马靴。一个橡木衣橱,巨大无比,颜色暗淡,发出一股卫生球味,立在一个用来放脏衣服的卵形藤条容器旁边,这个藤条筐也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淡蓝色的墙上胡乱挂着些物件:一口钟(这家伙已经滴答响着昭示了它的存在);一个药品柜;一个陈旧的温度计,显示的是当年的气温,而不是现在的真实气温;一幅铅笔素描画,画上是一个湖,岸边芦苇丛生,一只鸭子离岸而去。还有一位绅士的近身照,打着皮革绑腿,跨在一匹看不清尾巴的骏马上,一位神情严肃的马夫牵着马站在门廊前方,门廊的台阶上聚集着几个神色紧张的仆人。一个落满灰尘的圆形玻璃镜框下压着一些毛茸茸的花……卧室里陈设稀少,也毫不实用,不管谁用这间宽敞的卧室都显不出温馨来(似乎前任国王的妻子曾经在这里住过,她的绰号叫“哈斯莫德”(2) ),这让它看起来怪怪的,好像没人住过一般。要不是那个端进来的脸盆,还有铁床边坐着的男人,真无法想象竟然有人在这里过夜。那男人穿着镶边领子的睡衣,一双结实的光脚踩在地上,用脚趾头摸索出一双摩洛哥羊皮拖鞋来。他披上一件像这个早晨一样灰暗的晨袍,走过咯吱作响的地板,来到有毛毡垫的门旁。他后来回忆起那个早晨时,便觉得刚一起来内心和身体就都经历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感,即将到来的这一天如千斤重担要压垮他。所以这一天带来的可怕灾难(这个灾难隐藏在无聊小事的面具下,已经 守在伊戈尔桥上了),尽管荒唐,也预见不了,但对他而言,倒是一副冲淡压力的解药。我们习惯于把眼前的事情归因于刚刚过去的事(我刚才手里还拿着它,我把它就放那儿了,现在它却不在那儿了),把过去与出乎意料的当下联系起来,其实这个当下只是个暴发户,为刚买的纹章盾牌而沾沾自喜。事件都是环环相扣的,我们是它们的奴隶,试图用链条中神奇的一环去堵缺口。回望过去,我们确信,回头看到的那条路,正是已经把我们领向坟墓的那条路,要么正是让我们正本清源、发现自我的那条路。只有在以往的事件里能发现可以恢复、可以改变的迹象时,生活中飘忽不定的鲁莽和失误才能得到真心容忍。顺便说一下,这些也是那个不再独立的艺术家德米特里·尼古拉耶维奇·希涅乌索夫的想法。夜幕降临,竖排的深红色字母闪烁出“RENAULT”(3) 字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