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6/7页)

艾洪太太在车里等着我。我把她送回台球房后,她说:“你去参加晚会吧。”在她的心目中,我读完高中是件了不起的大事,从她说话的声调中可以听出,她为我感到非常光荣。她是位热心肠的女人,对大多数事情头脑都很简单。她想给我祝福,可是我想,我的“教育程度”突然使她对我感到胆怯。因此,当我们在下着细雨的阴冷的黑暗中,开车回台球房时,她连说了好几遍:“威利说你有很好的头脑,你日后定会成为一个教师。”接着,她扑到我的身上吻我的脸,流下充满深情的高兴的眼泪,直到要走进台球房前,才从脸上擦去。也许是因为我是个“孤儿”,毕业典礼使她想到这一点。那天晚上,我们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她穿的是喜庆日子才穿的海豹皮大衣,她的丝绸围巾和胸前有银扣的绸衫,在车子里还发出香水味。我们穿过宽阔的人行道朝台球房走去。下面,一排窗子全都按规定挂着窗帘,高处,招牌和广告的霓虹灯管在雨雾中翻闪着各种颜色。由于毕业典礼的关系,今晚台球房里的人不多,因而,可以听到从最远处洞窟般的灯光下传来的台球相撞声,球在绿呢台面上的轻轻滚动声,还有小红肠在烤架上发出的吱吱声。丁巴特手里拿着木头三角框[17],从里面走出来和我握手。

“奥吉还要去参加克莱恩的晚会。”艾洪太太说。

“恭喜你,孩子,”艾洪态度庄重地说,“他是要去的,蒂莉。不过不是马上去。先要让我请他一次客。我要请他去看场戏。”

“威利,”艾洪太太不安地说,“让他去吧。今天晚上是他的。”

“不是到附近影院看电影,是去麦维克剧院,看小妞儿演出,看驯兽。还有个从巴塔伯林来的法国人,能在汽水瓶上拿大顶。奥吉,你觉得怎么样?不赖吧?这是我在一个星期前就计划好的。”

“当然可以,没问题。吉米说他家的晚会要开得很晚。我可以在十二点以后去。”

“丁巴特可以陪你去,威利。今天晚上,奥吉是想跟年轻人在一起的。不是跟你。”

“我走了,丁巴特得留在这儿照顾。”艾洪堵住了她的嘴。

这天虽是我的晚上,可我并没有因此冲昏了头脑。我仍能看出,艾洪坚持要我跟他去定有道理,这个小小的秘密虽还不及田鼠大,可是速度飞快。

艾洪太太把手垂在身体两侧。“威利他一想到要——”她向我表示歉意。现在既然已不存在继承遗产问题,我和他们便简直像一家人了。我替他披上斗篷,把他背上汽车。在晚风中,我的脸红红的,心里有点不大自在。带艾洪去剧院是桩苦差使,有许多章程,而且还得跟人商量。先得找个地方停下车,接着要找到剧院经理,向他讲清为什么要他安排两个靠近太平门的位子,还得请人打开防火铁门,把车开进通道,然后再把车倒出,找到另一个停车的地方。可是在剧院里,坐的却是角度极差的位子。艾洪坚持要坐紧靠太平门的地方。他说:“你想想看,要不,如果剧院起火,我困在拥挤的人群中,那还得了!”这么一来,我们看到的演出全是侧面,只看到演员脸上的粉和油彩,声音忽高忽低,有时候像从幽谷中传来,经常闹不明白是什么惹得观众哈哈大笑。

“别开快车。”车在华盛顿大街上行驶时,艾洪对我说,“这儿要开得慢点。”我忽然看到他手里有个地址。

“那地方是在萨克拉门托附近。你不会认为,今晚上我真的要把你拖到麦维克剧院去吧,奥吉?不,我们不去闹市区。现在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我以前从没去过。我知道这个地址是个后门,是在三楼。”

我停下来,先下去探察了一下,找到要找的地方后才回来背他。艾洪常说,他就像是骑在辛巴达脖子上的那个海老人。可是还有一个在特洛伊城大火时,背着老父亲安喀塞斯逃出城的埃涅阿斯[18];那老头居然被维纳斯选中,当了她的情人[19]。我觉得这个比喻倒是比较贴切,只是眼下四周既没有大火,也没厮杀之声,大街上只有死一般的夜间的阴冷和寂静。我在睡意正浓的窗口下,沿着狭窄的水泥人行道走着,艾洪用响亮清楚的嗓门,吩咐我当心走好。幸亏那天我清理了我的衣帽柜,穿着搁在柜底已有大半年的一双套鞋,因而脚步没有打滑。可是走起来还是很吃力。上了木楼梯,钻过门廊上的晒衣绳。“最好是在这儿。”走到三楼,我按门铃时,他说,“要不,人家就要问我来干什么了。”不论到哪里,他总是主要人物。

不过我们没按错门铃,一个女人开了门。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怎么走?”“往前走,往前走,”艾洪说,“这儿是厨房。”没错,这儿确是厨房,一股啤酒味。我小心翼翼地把艾洪背进客厅,把他放在长沙发上,里面的人见了都怔住了。他一坐下,便觉得自己和他们完全平等,打量着周围所有的女人。我站在他的身旁,同样用非常热切和兴奋的神情看着她们。不管把艾洪带到哪儿,我总觉得自己责任重大,而在这儿,我觉得比以往责任更大,我感到他多么依赖我。可现在,我真不想为这担心。虽然如此,他看来并没有处于不利地位,神情傲慢沉着,毫无一个重要人物急需别人帮忙那种丢脸尴尬的感觉。“听说这儿的妞儿很好,”他说,“看来的确不错。你挑一个吧。”

“我?”

“当然是你。你们这班妞儿里,哪一个打算接待今晚中学毕业的这个英俊小伙子呀?小伙子,好好看看,要沉住气。”他又对我说。

鸨母从一个房间里出来,走进客厅。奇怪的是她脸上的化妆,像抹着除虫粉、油烟,还泛出飞蛾翅膀的红色。

“先生。”她开口说。

不过,没问题,艾洪有某人的名片,她想起这事事前已作了安排。只不过,我看得出来,那人没告诉他艾洪是要人背进来的。要是没人介绍,他是不敢贸然前来的。

不过,还是有点尴尬,艾洪鞋贴鞋地坐着,深色的条纹裤盖着他那两条不会动弹的腿。后来我冷静地一想,艾洪问由谁接待我,很可能就是表示他预计到他选的妞儿会讨厌他。就连在这儿,他付钱的地方,也难免有这种情况。不过事情也许并非如此。在这个男人称雄的地方,在这既卑俗又豪华的客厅里,我的脑子已经昏昏然,他大概也没有他说的那么大胆从容吧。

艾洪终于对被他叫过去谈心的妞儿说:“哪个是你的房间,小妞?”口气非常镇定,毫不理会这句话引起的震动,而叫我把他背到那儿去。床上铺着粉红色床罩(后来经过比较,我才知道这是个较为上等的房间),她掀掉床罩,我把艾洪放到床上。那妞儿在房间的角落里开始脱衣服时,他示意要我过去俯下身子,对我耳语说:“把我的钱包拿走,”我便把他那沉甸甸的钱包掏出塞进自己的口袋。“守住它。”他说,两眼睁得老大,咄咄逼人,甚至怀着愤恨。我想,他恨的是自己这种姿势,而不是我。他的脸上露出急迫的神色,头发散在枕上。他开始用命令的口吻和那女人说话。“把我的鞋子脱掉!”他说。她照办了。他注意看着,目光沿着自己整个身躯向下移动,一直移到穿着便袍、替他脱鞋的女人身上,她正俯身在床边,脖子很粗,手指甲涂得红红的,穿着一双毡拖鞋。“还有一两桩事我得告诉你,”他说,“我的背;得让我慢慢地躺好了再开始,小姐。一切都得按部就班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