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7页)

不过我并没有折磨自己很久。由于脾性的关系,我仍去学校上课,只错过一堂。我也照常参加合唱队的练唱;下午四点去台球房,水手布尔巴穿着喇叭裤,正高坐在擦鞋椅上,看人打彩色台球。平安无事。一切都已和销赃的乔纳斯谈妥,他将在当天晚上去取货。我把这件事完全抛到了脑后。春光明媚,树木开始抽芽,更使我容易把它忘掉。艾洪对我说:“他们在公园里举行自行车比赛,我们去看看吧。”我满心情愿地把他抱上汽车,就去了。

我决定不再参与盗窃勾当,我现在已尝到它的滋味了。我对乔·戈曼说,以后他别再指望我参加盗窃活动了。我准备被人叫做胆小鬼。可是戈曼既没有对我生气,也没有鄙视我,只是平静地说:“好吧,要是你认为这不合你胃口的话。”

“正是这样——这不合我的胃口。”

他若有所思地说:“没关系。布尔巴是个笨蛋,不过我跟你倒可以合作得很好。”

“要是我没这种能耐,干也没多大出息。”

“何必这么认真呢?当然随你的便啦。”

他性情温和,自尊心很强。他照着口香糖机上的镜子,梳了梳头发,拉直吹歪了的领带,就走了。打这以后,他便不大答理我。

我请克莱姆出去玩,一块儿把那笔钱花得精光。可这件事对我来说,还远没有了结哩。艾洪从克雷道尔那里知道了这件事,那销赃的曾向克雷道尔兜售了一些女用手提包。大概克雷道尔和艾洪决定为此要给我臭骂一顿。于是,有一天下午,在台球房里,艾洪叫我挨他身边坐下。从他那板着的面孔,我就知道他要对我大发雷霆了,我当然明白是为了什么。

“我可不想眼看你变成个罪犯,”他说,“你落进这种环境,我认为我该负一部分责任。你到这儿来连年龄都还不够,你还没有成年。”——要说的话,布尔巴、戈曼,还有其他几十个人全都是这样。然而没人来管这闲事——“尽管你已成熟得超过实际年龄。我决不让你去干那种事,奥吉。丁巴特虽然没什么头脑,可他也懂得盗窃的勾当干不得。不幸的是,我不得不容忍迁就,让各种各样的人都到这儿来。我也知道谁是小偷,谁是持枪歹徒,谁是拉皮条的。但我没法子。这是台球房。可是奥吉,你是懂得好歹的;你曾跟过我,要是我听说你也干上那种勾当,我一定会把你从这儿撵走的。你就永远别想进这儿。永远别再见到我太太和我。要是你哥哥知道了这件事,那就够戗了!他会揍你。我知道他一定会的。”

我承认他说的一点没错。艾洪一定看到了我内心的恐惧,虽然只是通过小小的缝隙。我的一只手正搁在他够得着的地方。他把自己的手按在我的手上,“年轻人就是这样开始腐化堕落,身败名裂的,健康容貌全都会毁个干净。这种人一干就不再干孩子干的事,而是干大人干的事。一个孩子偷的只是苹果、西瓜。要是他在学校里就不老实,也会开出一两张不能兑现的支票,可能去做持枪抢劫的强盗……”

“我们没有带枪。”

“要是你敢发誓戈曼没有枪,”他激动地说,“我就拉开抽屉立即给你五十块钱。告诉你,他有枪。”

我脸上发烧,泄了气。这可能是真的,听起来可信。

“要是当时警察赶到,他会开枪,企图逃跑。那样你就给自己招了灾啦。对,一点没错,奥吉,会打死一两个警察。你知道,杀死警察的,打从抓进警察局起,会尝到什么厉害——脸会揍得不成样子,手会打得稀烂,还有比这更厉害的,这还只是你人生的开始哩。你别对我瞎说,你这只是小孩子想闹着玩。你干那种勾当到底为的什么?”

我不知道。

“你真的是个歹徒?你真有那种天性?我想我可从没见过这种情形,一个人的外貌竟能这样骗人。以前你在我家里,东西那么到处随便放着,你有过偷的念头没有?”

“嗨,艾洪先生!”我心里又气又急。

“不用你告诉我,我知道你没有。我所以问问,只是想知道你到底是不是真有干那种勾当的冲动,可我是不相信你会有的。好啦,看在上帝分上,奥吉,以后你可千万别再跟那班窃贼混在一起了。要是你开口对我说,我是会给你那守寡的母亲二十块钱的。你是不是真那么急需钱用?”

“不是。”

他很给面子,明知妈并非真正守寡,却那样称呼她。

“还是想找刺激?现在,别人连躲都来不及,你还要去找刺激?你可以去游乐场乘滑行飞车、飞橇和惊险滑梯。去河景区公园。可是慢着。我忽然发觉你身上有一种东西。你有一种反抗性。你并不是真的什么都无所谓。你只是表面上装作这样。”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说出多少有点像我的真相的话。我感到震动很大。如他所说,我身上确有一种反抗性,心里极想进行抵抗,想说“不!”,这是确切无疑的,这种感觉就像是令人痛苦的饥饿感。

艾洪发现了这一点,他煞费苦心地考虑我的事,惦念着我,使我对他充满感激之情。由于我有着被他发现的这种本性——我的反抗性,而我是掩盖着的,所以我不能有任何申辩的表示,也不能表白我的感觉。

“别做傻瓜,奥吉,生活才给你布下第一个陷阱,你就失足掉进去了。你们这些在苦境中长大的小伙子,天生是使监狱常满的料——还有教养院、收容所之类的地方。州当局早就为你们预订好面包和豆子了。他们知道一定有些人到监牢里去吃的。他们也知道,预计能敲出多少铺路的碎石,可以指望哪些人来敲,预料什么人会到公共卫生所去接受疳病[16]治疗。他们所预料的人,都来自这儿周围和全市类似的地区,以及全国各地相同的地区。这几乎已是命运注定的。要是你也让自己被这种命运所注定,那你就是个大傻瓜了。就像人们预料的那样,那些凄惨糟透的地方正等着你去哩——那些监狱、诊疗所和施食站知道什么人是天生的失败者,这些人很快会油尽灯枯、老朽无用,像个屁似的一下子变得无影无踪,毫无目标地鬼混一阵就完蛋了。要是你也这样,没人会觉得奇怪的。你现在摆的就是这个架势。”

接着他补充说,“不过我想,我会觉得奇怪的,”还说,“我可并没有要你拿我做榜样。”话语之间的矛盾,真是再明白不过了,因为我清楚他那些五花八门的骗人勾当。

艾洪有在煤气表上做手脚的专长,能把电线接到总线上去偷电,他还为违章和逃税行贿;在这些方面,他真是无限聪明。他有一脑子的鬼主意。“可是当我在考虑问题,在真正考虑问题的时候,我并不是个卑鄙的人。”他说,“最终,当然不能靠思考来拯救自己的灵魂和生命,但是要是你好好想一想,这世界就是最低的安慰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