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现在我已经不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了,不论是从年龄上讲还是从受人保护的程度上讲,我已被彻底抛弃到这个世界上任凭我打滚了。如果你像有的人想的那样,认为持续过久的亲密、亲昵和相爱,最终会导致虚假和欺骗,那么被这样抛弃到世界上,即使让人有点伤心,却也不失为一件好事。耶稣称自己的母亲为“妇人”,就是这个意思。归根到底,她毕竟跟任何女人都一样。那就是说,在现实生活中,你必须毅然走出那同一爱史中的两三个人的小圈子,经风雨见世面。不过你也可以试着待在里面,看你能待多久。

我记得我曾到过那不勒斯的一个鱼市场(那不勒斯人不会因关系亲密而轻易让步)——在这个鱼市场上,有用彩线和柠檬片一起扎成一串串的淡菜,有从松软的体内冒出点点墨汁的鱿鱼,还有闪亮的滴着血的鲜鱼,有的鱼鳞片宛如金币,十分奇特——见到一个老乞丐闭目坐在贝壳堆里,胸前用红药水写着:我要死了,愿为你代向炼狱中你的那些心上人致意。价格:五十里拉。

无论他是死是活,这位妙趣横生的老人,都是对庇护你、爱你的小圈子里每个人的大不恭敬。他那瘦骨嶙峋的胸膛一起一伏,呼吸着炎热海岸的深海恶臭和一股爆炸、燃烧的气味。战事不久前就北移了。那不勒斯的路人看到这番情景,不禁哑然失笑,心中且又隐隐作痛。当他们念着这高明的行乞妙语时,心中既引起眷念和渴望,又觉得令人啼笑皆非。

你竭尽所能来使世事合乎情理,使自己通晓世故,但是世界突然之间变得比以往更加陌生了。现在,活着的人已经跟从前不同,死去的人一个又一个地死去,终于得到安息。

现在我对此已经深有所悟,可当时却一无所知。

于是,我的心思又返回到书本上,是读书而不是偷书。在这段时间里,我全靠咪咪还给我的钱,以及她身体复原重新工作后借给我的钱过活。跟弗雷泽不再来往后,咪咪和阿瑟·艾洪邂逅相遇,便开始跟他密切来往。她仍当女招待,我就在她工作的餐馆里吃饭。我就这样整天躺在床上读完了艾洪送我的那套“五尺书架”丛书,这些火烧水浸过的书,我仍放在原先的纸板箱里。它们总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气味。因此,每当读到尤里西斯下地狱,或者是罗马和伦敦发生大火,再或者是善男信女们在圣保罗大教堂里寻欢作乐,我都会闻到一股能辅助阅读的气息。凯约·奥伯马克借给我几卷诗集,还时常带我去听讲座。这倒改进了他的听课情况。他不愿独自一人去听课。

大学并没有怎么使我动心,我说不清这是不是酸葡萄心理在作祟——我这样说,是因为西蒙原本跟我讲定,一开春就让我继续上大学——但我的确没有动心。我可不相信那种冷冰冰的金科玉律,说什么不上大学就不能进入高级的思维领域,要想进入,就得在那些古色古香的高墙内坐下来专心读书。我总觉得它们太让人迷信,太显得宏伟。然而,当微风转向西南,携着化肥厂的粉尘从牲畜围场那边吹来,穿过高墙上漂亮的常春藤时,从野蛮的生物到高尚的生灵之间的几个阶段,似乎都被一绕而过了,说来这个圈子也兜得太大了。

那年冬天,我在公共事业振兴署工作了一段时间。是咪咪劝我去并取得资格的。她说这事非常简单,事实也确实如此,我完全具备那两个必要条件,既贫穷,又是公民。

问题是我不愿被派到街头的工作小队去,去看着人们拿起放下地砌着砖头;而且看到工作小队的工程进度很慢,只能达到最低的工作量时,你总会有一种毫无意义的羞愧感。不过咪咪说过,要是我自尊心太强不愿干这种活,我随时都可以辞职。她认为,我非要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不可,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在露天里跟较为淳朴的人在一起工作,对我来说更有好处。我所抱怨的并不是人,而是砖块的碰撞声和五十把锤子同时发出的令人沮丧的敲击声。不过我还是去申请了,由于咪咪觉得自己有义务照顾我,把这当成是她的责任,还给我钱用,而我们又并非爱侣,这实在不太公平。

不管怎么说,我的申请批准了,得到了一个四处走动的差使,这是我能期望得到的最好工作了。我被分配到住房调查队,查看房屋、水电和后院。我可以自行安排工作时间表,可以随意磨洋工,大家都料到我会这样。在寒冷的天气,我可以躲在快餐馆的后排火车座里消磨时间,一直到下班。此外,挨家挨户地串门也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有时会发现十个人挤住在一个房间里,会见到挖在街道下面的厕所和被老鼠咬伤的孩子。这种状况我实在不太喜欢。牲畜围场的臭味附在我的身上,比纪尧姆的犬类服务社的狗臊味还要让人受不了。我对贫民区的状况虽然像印度人对大象一样熟悉,可是所见到的情景,就连对我来说也完全是陌生的。各种各样的人情气味,从沁人心脾的到令人作呕的,都以不同的程度追随着我。凡是你所能想到的一切想像、激情甚至是谋杀,全都包藏在这表面看似单纯、平常的状态之中,简单粗俗得就像一个家庭主妇在波兰人商店里挑选卷心菜,一个酒徒把一杯啤酒举到自己那张苍白、呆板的脸前,或者是一个店主把女式灯笼裤和弹力衣挂到服装橱窗里。

这个工作我一直干到冬末,这时,一向留心这类事情的咪咪又有了新的主意。她认为在刚刚兴起的产业工人联合运动中,也许可以为我找个事做。这是在首次静坐罢工后不久的事。咪咪是产业工人联合会的餐馆职工工会的早期会员。倒不是因为她对她所工作的单位有什么特别不满,而是因为她相信工会,并且跟她所在的工会一个名叫格兰米克的组织者关系密切。她介绍我们相识。

格兰米克并不是那种说不上三句话就动手的粗汉,有许多方面都跟弗雷泽及赛维斯特相似。他是个大学毕业生,谈吐斯文,有点像为城市贫民区服务的福利团体中努力工作的牧师,对小流氓也态度温和,习以为常,这会使你感到有点遗憾。他的上身笔挺,但两腿相对较短,走起路来步履快疾,足尖朝内;马马虎虎地披在身上的那件双排扣长外套邋遢不堪,一头浓密的头发,是个和蔼可亲,甚至有点脆弱的人。然而,他可不是个对手们轻易对付得了的人物。他遇事应付自如,从不张皇失措。他坚毅、精明,对诡计骗术也略知一二,有时也会来两下。

我给他的印象很好,他承认,我可以成为一个组织者。他对我的态度确实非常好。我觉得我所以能给他留下好印象,不能完全归功于我自己,而是他正想方设法在追求咪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