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5/10页)

总之,巴斯特肖在讲起这桩事情时十分得意。他告诉我说,他戴上了老头子的一顶最高级的博尔萨利诺帽[15],从车库里开出他的凯迪拉克,把它撞毁。他故意让它撞在一堵墙上,因为老头子在世时,一直把这辆车看得像块瑞士名表一样,从来不让他开。这位已故的“包肉纸”有一件专门用做摔扔的东西。每当他大发脾气要摔东西时,巴斯特肖太太便会大声高喊,“阿伦,阿伦,在抽屉里!”供他摔的几只盛饼用的旧铁盘子,都放在厨房的抽屉里,他可以用来乱扔乱踩。不论他脾气发得有多大,他总是用这些铁盘子来发泄,从来不会去碰那些上好的瓷器。

巴斯特肖讲到这事时纵声大笑,我却为那老头黯然伤心。

“他的那辆小车葬礼时没法用了,因为已被我撞得不成样子。葬礼很马虎,这使得多少有点像海盗的葬礼。他下葬以后,我接下去的一个行动是,”——我先打了个冷战——“解除和我表妹莉的婚约。老头子硬逼我跟她订婚,说我玩弄了她的感情。他这么一插手,我就永远不打算娶她。”

“玩弄?他指的是什么?”

“是指我已跟她睡过觉。不过我发过誓,决不让这老头子称心如愿,”

“你也许已经爱上了她,管他老头子不老头子的。”

他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我还没弄清我正在与之交谈的是个怎样的人。

“她有肺结核病。得这种病的人常常高度兴奋。增高的体温往往会使性感区极度亢奋。”他以做学术报告的口气说。

“可她不是爱你吗?”

“体温较高的鸟类也过着一种性欲较旺的生活。我从你讲到爱情的口吻看出,你对心理学和生物学一窍不通。她需要我,所以才爱我。要是她身边有另一个小伙子,她同样也会爱他。假如我没有出世,难道这就意味着她谁也不爱了吗?如果老头子没有从中插手,我也许会娶她。不过凡是他赞成的,我都要反对。而且她也活不多久了。所以我告诉她,我不可能娶她。干吗要欺骗她呢?”

畜生!

猪!

毒蛇!

杀人犯!

他加速了她的死亡。我好一阵子不愿看他的脸。

“不到一年她就死了,临终前她的脸色非常苍白,这可怜的姑娘。她本来还是挺美的。”

“你给我住嘴!”

他让我给吓了一跳。“怎么啦,你干吗生气?”他说。

“听着,去你的!”

他也很有可能让我淹死,或者让鲨鱼吃掉。

可是没过多久,谈话还是恢复了。在这种情况下,还能干什么呢?

这会儿,巴斯特肖给我讲起他的另一个亲戚,他的一个姑母。她整整昏睡了十五年。有一天,她突然醒了过来,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她开始昏睡过去时,我才十岁,待她醒来时,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但她一见到我,马上就认出我来,甚至一点都不感到惊奇。”

我敢打赌,他是这么说的。

“有一天,我姑父莫特下班回家——他家在雷文斯伍德那一带。你知道他们那儿的房子是怎么盖的吧?他绕到房子后面,走在两幢房子之间,可是在经过自家的卧室时,看到她的一只手伸出来拉窗帘,他认出了那只手上的结婚戒指,吓得差一点尿湿了裤子。他跌跌撞撞地奔到家里,一点没错,她已做好了晚饭,摆在桌子上,还对他说,‘先去洗一洗!’”

“真是难以置信!真的会有这样的事?嗨,这十足是个睡美人的故事。她是得了昏睡病吧?”

“要是她是个美人,那就睡不了这么久啦。据我的诊断,这是患的某种嗜眠症,其病原纯粹是精神性的。拉撒路[16]可能患的就是这种病。还有厄舍古屋里的厄舍小姐[17]以及其他人。只不过我姑母的情况很值得发人深省。这是生命深不可知的奥秘,比这海洋还要深不可测。牢牢把持是每个神经质的人的希望。她昏睡时仍把持着一切。她大脑中的某一部分使她知道周围的情况,这从她十五年后仍能准确无误地如常生活这一事实可以得到证明。她知道东西都放在什么地方,对于一切变化也不感到惊讶。她具有那些躺着不动的人的力量。”

我不由得想起坐在轮椅上的艾洪向我讲述力量的事。

“当战火在燃烧,飞机在飞行,机器在生产,金钱在转手,爱斯基摩人在狩猎,绑匪在横行时——这个人是安全的,躺在床上也可以使世界向他或她靠拢。我姑母艾特尔的整个一生就是这种奇迹的预演。”

“不错,有点道理。”我说。

“那还用说。这也有着极其重大的意义。你还记得那位大名鼎鼎的夏洛克·福尔摩斯是怎样在贝克街自己的房子里断案的吗?其实他跟他哥哥麦克罗夫特比起来,差远了。那个麦克罗夫特,那脑子真叫绝了,马奇!他从不走出他的俱乐部,可他是一位真正的才子,万事通。所以每当福尔摩斯被难住时,他就去找麦克罗夫特。哥哥就给他解决难题。你知道其中的原因吗?因为麦克罗夫特比福尔摩斯坐得更稳固。坐得稳固是一种力量。国王屁股坐得稳稳的,百姓两条腿到处跑。帕斯卡[18]说,人们所以会惹上麻烦,是因为他们在自己的房间里待不住。我猜测,英国下一届的桂冠诗人会祈求上帝教导我们静坐不动。你知道那幅著名的画吗?一个吉卜赛流浪汉抱着曼陀林在熟睡,一头狮子朝他眈视着。这并不是说这头狮子尊重他的睡眠。不,这是说,那个流浪汉的毫不动弹,慑住了狮子。这就是法术。消极状态加力量。听我说,马奇,那位老瑞普·凡·温克尔[19]是故意呼呼大睡的。”

“那段时间谁照顾你姑母的呢?”

“一个波兰女人,叫瓦奇卡。我不妨告诉你,发生这一奇迹后,我的姑父可倒了大霉了。因为多年来他已经根据姑母的昏睡不醒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她昏睡不醒,他则聚会打牌,玩女人。姑母一醒来,我们大家都很同情他。”

“说到同情,”我说,“为什么不给你姑母一点呢?她把那么长一段时间,那么一段生命全都白白浪费了。简直就像判了长期徒刑。”

巴斯特肖的小胡子一翘,露出一丝微笑。

“以前我曾迷上过艺术史,”他说,“每年夏天,我不像老头子要我干的那样,帮他去做买卖骗人,而总是溜到纽贝里图书馆,在那儿的一张阅览桌旁坐着八九个修女,中间只夹着我一个小伙子。有一次,我偶尔读到了吉贝尔蒂[20]的一本书,不知怎的,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讲到安茹公爵[21]家有个德国金饰匠,手艺高超,和希腊的大雕塑家不相上下。在晚年时,他竟不得不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艺术杰作熔化成金条,他毕生的心血全都化为乌有。他跪倒在地祈祷说,‘啊,上帝,万物的主啊,别让我去追随那些虚假的神灵吧。’随后,这位圣洁的人就进了修道院,在那儿死去,永远离开了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