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6/10页)

啊,这是摧残!坚实的世界竟在生命即将终结时垮掉了。崩溃了!不过他还有上帝可以依靠。可要是没有供他依靠的上帝呢,怎么办?要是现实更可怕更险恶,那怎么办?

“因此,艾特尔姑母的病不是一件艺术杰作又是什么呢?而且就像这个倒霉的德国佬一样,她得为失败做好准备。人们常说的时代的遗迹,就是这个意思——

或者去罗马,那儿是坟场。

我想你知道雪莱——

你去罗马——它既是天堂,坟墓,城市,又是一片荒凉。

因此,艺术品不能永存,美可以毁灭。这位圣洁的德国人许多个早上醒来时,心头不是充满喜悦吗?你还能再要求什么呢?他不能既过得快乐,又确保永远正确。这你就得碰运气了,而且过得快乐就是做得正确。”

这一说法我同意。我点头表示赞许,对他有了较好的看法。他毕竟还有可取之处。他内心有某种高尚的东西,对某些不可思议的事物,看法还很有一套。虽然是个大杂烩!

这时,我们的小艇在粼粼的波光中飘荡,颠簸在陡起陡落的海水中。

后来,我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往事,有多少次,我自以为对的,结果却错了。

错了再错。

错了再错。

又错了。

现在,我能对多久呢?

不过,我对自己对斯泰拉的爱和她对我的爱,深信不疑。

可话又得说回来,也许所有的是是非非不久就会了结,因为我们可能难以幸存。

深蓝色的海面一直波涛汹涌,闪烁出钻石般的点点星光和十字形的光芒。鱼类和其他水族怪兽,在水中忙着自己的事情。我们的一些遇难的弟兄也许就在附近从我们船下漂过。

现在,他像一位艺术家似的谈论着他的姑母艾特尔,听起来口气颇为傲慢。这可不像几天以前了,当时他的两条腿几乎动也动不了,吓得缩成一团,不成人样,可现在瞧他,不可一世地运用着他的智力,圆圆的脑袋,流着汗,坐在那儿如此健壮。

“像你这样有学问的人干吗要到船上来做木匠呢?”我问起这个一些时间来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

他这才说出他本是个生物学家或生物化学家;或者是心理—生物物理学家,这个是他最喜欢的头衔。有六所大学都因他那异想天开的观点而把他赶出校门,并且拒绝查验他的实验结果。由于他受了这么多科学训练,他不愿去当步兵。所以他来到船上,这是他第五次航海了。在海上,他可以继续进行他的科学研究。

我怎么老是落到理论家中间呢!

他开始向我讲述他的科学研究工作,先从他的身世讲起。

“你知道,有些事情是每个孩子都想做的。比方说,我十二岁时溜冰很快,本来有可能成为一名溜冰冠军,可是我失去了兴趣。接着我又成了集邮的行家,可是我对这也失去了兴趣。后来,我又成了一个社会主义者,也没能持续多久。我还吹过一阵子巴松管,结果又放弃了。所以我前前后后有过一大堆兴趣,可是没有一样合我的胃口。上大学的时候,我极想当一个文艺复兴时代的红衣主教。这是我所喜爱的一个差使。一个罪恶的差使,享尽人生,恣意妄为。好家伙!我要把我母亲送进修道院,把我父亲装在一只麻袋里。我要给米开朗基罗委以重任,职务高过法尔内塞[22]和斯特罗齐[23]。我会兴之所至,想干就干,精力充沛,肆无忌惮。快活得像个神仙。可话又说回来,你有多少能耐,想把自己的观点强加于生活?人人都想做最称心如意的人。

“这是怎样开始的呢?噢,这得要回溯到我还是个在市立游泳池里游泳的孩子的时候。许多个光着身子的小杂种聚在一起,又喊又叫,推来拉去,你踢我打的,救生员吹着哨子,训你,罚你,值勤的警察用手指戳你的肋骨,骂你捣蛋鬼。一只哆哆嗦嗦的小老鼠。嘴唇发紫,脸色苍白,胆战心惊。你的两颗小卵子紧缩着,你那个小东西缩成一点点。瘦猴儿似的你。人群朝你挤来,你微不足道,你的名字毫无意义。不但在永恒,就是现在也是默默无闻,你只有最最没出息的生命。去死吧!可是不一定要出人头地。心灵在呐喊,抗议这种默默无闻。然后它就夸大其词。它告诉你,‘你生来就是要让全世界惊奇的。你,汉密·巴斯特肖,你这没用的傻瓜!我的孩子,振作起来。你已经受到召唤,你会被选中。因此要看到自己的作用。只要日历尚存,人类将世世代代崇敬你!’这是神经质,我知道——请原谅我用了行话——可要不是神经质,就得去适应所谓的现实情况。而现实情况正是我刚才所描述的。亿万颗心由于默默无闻的命运而怒气沸腾。现实也包括想像力臆造出的那些暗暗的希望。希望,这是潘多拉盒子里必不可少的罪恶。它确保有一个值得受折磨的命运。换句话说,就是希望能在真正的人的模子里铸造出来。可是谁是这个模子里铸造出来的呢?没有人知道。

“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当今的条件下争取做一个文艺复兴时代的红衣主教。

“为达到一个光辉的目标,积极努力,费尽心血之后,疲惫的感觉,暗淡的希望和无穷的厌倦便接踵而来。我经历过极度的厌倦。我见过别人也有同样的感受。不过,顺便说一句,也有许多人不承认有这种情况存在。最后,我决定把厌倦作为我的主题,对它进行专门研究。我要成为研究这一问题的世界最高权威。马奇,那天是人类的大喜日子。多么伟大的领域!多么崇高的学科!像泰坦般强大无畏!像普罗米修斯般勇于创造!我想到这一主题就激动得颤抖,我欢欣鼓舞,夜不能寐。一到晚上,各种想法纷至沓来,我便把它们一一记下,写了好几卷。奇怪的是从来没有人系统地研究过这一问题。哦,对于忧郁,有人研究过,但对当代的厌倦,则从来没有研究过。

“我对文学和当代思想家做了大量的研究。得出的初步结论一目了然。厌倦产生于徒劳无益的努力。你有短处和缺点,不能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厌倦源于确信自己已无法改变。你开始担心你的性格变得单调,心里暗想自己事事不如人,这便使你对自己感到厌倦。在社会生活方面,厌倦是社会力量的表现。社会越是强大,它就越希望你随时准备履行你的社会职责;你可供社会利用的利用率越大,你个人的意义就越小。在星期一,你凭着你的工作证实自己的存在。可在星期日,你靠什么来证实呢?可怕的星期日啊,人类的敌人。星期日,你独立自主了——自由了,自由地去干什么呢?自由地去琢磨一下自己心里想些什么,对妻子、儿女、朋友以及消遣有什么想法。人的精神受着奴役,在默默的厌倦中啜泣,厌倦是死对头。因此,厌倦能因惯常的工作停止而产生,尽管这些惯常的工作也会使人厌倦。这也是未能发挥才能,注定不能为伟大目标和计划服务,或者不能为主要力量效劳的命运在悲鸣。还有那并非心甘情愿的遵从,只因为没人懂得怎样要求你遵从。并没有取得和谐一致。这都隐藏在厌倦的背后。你只看到前途茫茫,毫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