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文学的基本原理(第2/5页)

艺术一个很重要的属性是通用性,所以我想要强调,盖尔·华纳德的冲突作为一个包罗万象的抽象概念,可以在缩小范围之后适用于一个杂货店售货员的冲突。但是杂货店售货员的价值观冲突不可能适用于盖尔·华纳德,甚至也不适用于另一位杂货店售货员。

小说的情节和摩天大楼的钢结构功能相同;它决定着其他一切元素的使用、放置和分配。人物的数目、背景、描写、对白、心理活动,等等这些,都被情节所能涉及的内容所限制,即它们都必须被整合于事件中,并推进故事的进展。就像一个人不能不顾建筑的结构承载堆太多重物或悬挂过多装饰一样,人也不能在小说中不顾情节加入过多无关的元素。两种情况导致的后果都是一样的:结构的崩塌。

如果小说中的人物总是大段陈述他们的想法,但是他们的想法又与他们的行为和故事的走势无关,那么这部小说就是十分拙劣的。这类作品的一个例子是托马斯·曼的作品《魔山》[8]。其中的人物总是打断故事以陈述对生活的思考,然后故事——如果那还可以被称作故事的话——又继续下去。

另一个有关但却有些不同的拙劣小说作品的例子是西奥多·德莱塞的作品《美国悲剧》[9]。在该书中,作者试图给一个老掉牙的故事附以与之情节无关、不被情节体现的主题。故事毫无新意:一个堕落的懦夫杀害了他已经怀孕的妻子,然后准备迎娶一位继承了万贯家财的女寡妇。根据作者的自述,它声称自己的主题是:“资本主义的邪恶本质。”

在评判一部小说时,你需要谨记含义是依靠情节表达出来的,因为情节形成了故事。假如小说中发生的只是“男孩遇到了女孩”,再加之以关于深奥话题的晦涩讨论,它还是“男孩遇到了女孩”。

这说明了优秀小说的如下核心原则:小说的主题和情节必须是完全整合的——就像理智的人的思维和肉体或者想法和行为一样完全整合。

我把主题和小说中各个事件的纽带称为情节主题。它是把抽象主题“翻译”为故事的第一部,没有它就不可能把情节搭建起来。“情节主题”是故事的核心冲突或者“情景”——它是用行为传达的冲突,与主题相协调,同时也足够复杂,可以创造一系列有意义的事件。

小说的主题是其抽象含义的核心——情节主题是其事件的核心。

举例而言,《阿特拉斯耸耸肩》的主题是:“思维在人的存在中的角色。”情节主题则是:“人的思维面对利他的集体主义社会的抗争。”

《悲惨世界》的主题是:“社会对下等人的不公。”情节主题则是:“一个获释罪犯在法律的无情代表的追捕下经历的逃亡一生。”

《飘》的主题是:“南北战争对美国南部社会的影响。”情节主题则是:“一个女人爱上了一位代表旧秩序的男人,却同时被一位代表新秩序的男人爱着的情感纠葛。”(玛格丽特·米歇尔的能力在这部小说中主要就体现在三角恋的进展依托于南北战争的进展,而且通过简单的情节架构和其他代表南部社会不同阶级的角色相关联。)

把重要的主题和复杂的情节整合起来是作家面临的最困难的任务,极少有人能够做到。这方面的大师是雨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如果你想研究最高深的文字艺术,就应该研究小说中的事件是如何从主题中生发出来,又反之表达、阐释主题,使之戏剧化:整合完美到没有其他事件可以传达该主题,也没有其他主题可以创造该事件。

(附带说一句,雨果总是打断他的故事以插入与他的题材相关的历史论述。这是一个非常糟糕的写作习惯,但是在19世纪这是许多作家的通病。它并不能抹杀雨果的成就,因为把这些论述从书中删去,小说的结构不会被打乱。而且尽管这些论述和小说格格不入,它们依然在文学上精妙绝伦。)

由于情节是有目的的行为的戏剧化产物,它就必须基于冲突;可以是一个人物的内在冲突,也可以是两个或多个人物目标和价值观之间的冲突。由于目标不能自发地实现自我,有目的的追求过程在被戏剧化时就不得不包括许多困难;一定会产生一些矛盾、一些斗争——行为的斗争,不一定是肉体的打斗。由于艺术是价值观的有形化产物,没有什么比格斗、追击、逃脱以及各种与心理冲突和价值观内涵无关的行为在美学上更加拙劣、更加愚蠢的了。那样的行为既不是情节,也不是情节的替代品——但是很多水平欠佳的作家希望用它们来替代情节,尤其是在先进的电视剧中。

这就是洗劫文坛的身心二分理论的另一弊端。与行为隔离的想法和心理状态不能被称为一个故事——同样,与想法和价值观隔离的行为也不能被称为一个故事。

由于行为的本质取决于行为者的本质,小说中的行为就需要从人物的品质上生发,必须与人物的本性一致。这就自然而然地让我们想到了小说的第三个属性——刻画。

3.刻画。刻画是对某一人物独特而与众不同的人格的基本属性的描写。

刻画要求极端的选择能力。认识世界上最复杂的存在;作者的任务是从无边无际的错综复杂中选取基本要素,然后再创造出一个拥有举手投足的细节以使之足够真实的个体人物。这个人物应当是一个抽象,但看起来应当像一个实体;它具有抽象概念的普遍性,也同时有人的不可复刻的独特性。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只有通过两种信息源来了解身边的人:我们通过他们做了什么和他们说了什么来评价他们(尤其是前者)。与此类似,小说的刻画也只有两种方式:行为和对白。对某一人物的肖像描写可以帮助小说的刻画,关于人物的想法和感受的心理描写及其他人物对他的评价也可以帮助小说的刻画。但是它们都不过是辅助的方式,失去了行为和对白两大支柱,它们的效果微乎其微。为了重塑人物的现实,作者必须展示他的一举一动。

在刻画上,作家会犯的一大错误是用陈述表明人物的性格,却没有任何证据来支持这些陈述。例如,如果作者不断地告诉我们他的主人公是一个道德高尚、心地善良、多愁善感、侠肝义胆的人物,而他所做的无非是爱着女主角、对邻居微笑、面朝着落日沉思和给民主党投票的话——这就不太可能被称为刻画了。

作家与其他艺术家不同,他必须通过对现实的重塑表达他的评判,而不是摆明他的评判。而没有任何现实的画面,就刻画而言,一个动作要胜过一千个形容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