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文学的基本原理(第4/5页)

“你看,这就是我钦佩你的地方,霍华德。你总是这么果断地做决定。”

“哪儿有。”

“你怎么做到的呢?”

“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能力吧。”

“但是你看,我总是不确定。霍华德,我总是不确定我自己想要什么,而你却总是十分确定。”

“没有没有,我也就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这是一个把“人性”赋予小说中的人物的例子。

我曾经把后者给一位年轻的读者看,他愤愤地喟叹道:“他不伟大了——他变得平庸了!”

我们来分析一下这两个片段分别传达了什么。

在原文中,洛克对于基廷以及整个世界对他被开除的看法一概无动于衷。他也不拿自己和基廷去比,不认为自己被开除和基廷的成功之间存在任何联系。

洛克对基廷是礼貌的,但是他的态度十分冷漠。

洛克只有在基廷承认他确实尊崇洛克的建筑观点,或者表达他的诚意的时候才会变得温和、友好一些。

洛克给基廷的关于独立自主的建议证明洛克大度地对基廷的问题予以严肃对待——洛克不是授人以鱼,而是授人以渔。他们处世的基本前提的不同在两行对白中最为突显。基廷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选择呢?”洛克说:“可是我不可能是你。我不能帮你做选择。”

在改写的片段中,洛克默许了基廷和他的母亲的标准——也就是以他的被除名为灾难,而以基廷的毕业为凯旋——但他对此慨然接受。

洛克很关心基廷的前途,并且欣然帮助他。

洛克接受了基廷好心的安慰。

当基廷无礼地批评他的想法时,洛克好像很在乎地问:“为什么?”

洛克容忍一切观点的分歧,表现出一种非客观的、相对的观念。

洛克向基廷阐述了很明确的建议,不认为基廷基于别人的分析下结论有任何错误。

洛克匿藏、限制他的自信。他不认为自信是一种美德,他觉得他没有掌握任何普遍的原理,也没有任何理由在他的作品之外的任何事上保持自信。因此他说自己只是一个肤浅的、没什么雄才大略的专业技术人员,也许在本职工作上还靠一点谱,但是在此之外,他没有更广泛的德行,没有更普遍的原理,也没有哲学的观点和价值观。

如果洛克真的是这种人,他可能就难以在他奋力抗争十八年的战斗中挺过哪怕是一两个年头;当然就更不可能赢下这场战斗。如果小说中采用了改写后的版本来替代原文(再“润色”几处让它和原文衔接),故事中之后的事件就没有一个显得顺理成章。洛克之后的行为就会十分蹊跷,显得空穴来风,在心理学上毫无逻辑,对他的刻画也会随即四分五裂,故事也会四分五裂,小说也会四分五裂。

现在,为什么小说的各大元素都是其属性而不是各自为政的部分原因就清楚了,它们是如何互相关联也清楚了。小说的主题只能通过情节中的事件传达出来,情节中的事件又要依赖于实行它们的人的刻画——刻画没有情节中的事件就无法完成,情节没有主题也无法搭建起来。

这就是小说的本质所要求的整合形式。这也是为什么好的小说本身就是不可拆分的总和:每一个场景、事件的链条和章节都必须包含、推进并超越这三大属性:主题、情节、刻画。

至于这三个属性哪一个是本位,哪一个用以启动小说的写作则没有定论。作家可以一开始先选择主题,然后把它“翻译”为合适的情节,再刻画情节中的人物。或者他可以先构思情节,也就是情节主题,然后决定他需要哪些人物,再定义他的故事的抽象含义。他也可以先表现一些人物,然后决定他们的动机会导致怎样的冲突,引发怎样的事件,再决定小说的终极意义。所以作家从哪里开始都无关紧要,只要他知道三个属性都必须要结合在一起,形成一个整合过的总和,于是构思是从哪点出发就无法被旁人识别了。

小说的第四个属性是风格,它是其他三个属性的表现方式。

风格这一概念过于复杂,用简短的讨论难以面面俱到。我只挑几个重点来说。

文学风格有两个基本元素(每一个都统领着大量的类别):“角度选择”以及“措辞”。“角度选择”指的是作者选择表达的(即包含什么,舍弃什么)某个段落的各个方面(描写、叙述或对白)。“措辞”指的是作家对词汇和句式的选择。

例如,如果一个作家要描写一位貌美的女子,他在风格上的“角度选择”决定了他是否会提到(或是强调)她的容貌、身材、举止或者表情等;他选取的细节是关键的、重要的,还是偶然的、无关的;他是用客观事实说话,还是更多地使用主观评价;等等。他的“措辞”则会基于他选择的角度形成情感暗示和价值观偏见(他使用“单薄”、“瘦削”、“苗条”和“纤长”等词来形容那位女子,一定会有不同的效果)。

我们拿两部小说的两个片段的文学风格来比较一下。二者都是关于同一个主题:纽约的夜。看看哪一个重塑了一个特定景象的真实效果,哪一个关注的是朦胧的情感判断和飘忽的抽象概念。

第一个节选:

在这样的夜色中没有人过桥去。雨帘像雾一样,如同灰色的帷幕将我与飞驰的车辆结起霜雾的车窗背后惨白的人脸分开。甚至连曼哈顿之夜的绚烂都被压抑住,成了远方黄色灯光中微蒙的困意。

我就在这里把车停下,下车走路,把脑袋缩在雨衣的衣领里,但是夜依然像毯子一样将我裹挟。我走着,我吸着烟,我用脚踢着地上的烟头,看着它们翻滚到人行道边,火花微微一闪,然后熄灭。

第二个片段:

这个时间和这个地点准确地唤醒了他的青年时代,他欲望的顶峰。这座城从来都没有那个夜晚一般美丽。他第一次见识到,纽约简直就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夜之城。纽约有着无与伦比的可爱,一种现代的美,这种美流淌在时间和空间中,而又没有任何一种其他的时间和空间可以与之相匹敌。他忽然意识到其他拥有美丽夜景的城市——在巴黎,圣心教堂绽放的孤峰中放射出神秘之美;在伦敦,雾气中若隐若现的灵光亦有无穷之美——它们各有千秋,可爱又神秘,但是都比不上纽约的美。

第一个片段来自于米奇·斯皮兰的小说《孤夜》。第二个片段来自于托马斯·沃尔夫的《网与石》。

两位作家都重塑了情景,也传达了某种情感,但是关键在于方式。在斯皮兰的描写中没有出现任何表达情感的形容词;他只描述可视的事实;但是他也仅挑选了会造成一种荒凉的情绪的事实和细节。沃尔夫则没有描写城市;他没有提供任何视觉细节。他只表示城市是“美丽的”,但却没有告诉我们它美丽在何处。像“美丽”这样的词都只是感觉而已;没有激发这些感觉的实体,它们就是空中楼阁,是毫无意义的概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