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斯沃斯·托黑(第2/72页)

有时她会离开房子走上几公里,毫无目标,也不去想回来的时间。路上的汽车从身旁经过,采石场的人们认识她,向她点头致意。她是乡下城堡的女主人,就像很久以前她母亲活着的时候那样。她在路口拐弯处走进了树林,继续向前走。胳膊慵懒地前后摆动,头向后仰去,看着树顶。她看见叶子后面的云彩在游动,好像是一棵大树在面前移动、倾斜,随时会倒下来把她压在底下。她停了下来,等待着。然后她耸了耸肩,继续向前走,她不耐烦地把挡住她去路的繁密树枝推向一边,让它们划过她裸露的胳膊。她继续向前走,直到走累了。她伸展双臂来消除肌肉酸痛。然后倒下来,平躺着。她的四肢伸展开,好像地上的一个十字。她松了口气,感到大脑一片空白,空气像一股力正在紧压着她的胸。

有几天早上,当她在卧室醒来时,听到了采石场的爆炸声,她伸了个懒腰,将胳膊放到枕着白色丝绸枕头的脑袋上方。她听着,那是一种破坏性的声音。但她喜欢这种声音。

因为那天早上的太阳太毒了,她知道采石场会更热,她不想看见任何人,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须去面对他们。多米尼克走到采石场,在这晴朗的天气里,她的想法改变了,她喜欢这样的景色。

走出树林来到采石场旁边时,她感到好像被推进了一间充满滚烫蒸汽的行刑室。那种炙热不是来自于太阳,而是来自于地上那些被炸开的裂缝,来自于平滑岩石的反光。她的肩、头和后背在天空下裸露着。当她感到岩石的热气升到腿、下巴、鼻孔的时候,似乎又凉爽了一些。地表附近的空气发着微光,火花直穿花岗岩。她想岩石正在被搅拌、熔化,翻滚着变成一道道白色的熔岩。电钻和锤子打破了空气中的沉寂。站在岩石架上的男人看上去很猥亵。他们不像是工人,而像是因某种无法启齿的罪行而被人用链子串在一起的囚犯,正在遭受着无法形容的惩罚。她无法不去面对他们。

她站在那里,似乎对脚下这个地方十分无礼。那件浅绿色的裙子,样式简单但价格不菲,精致的裙褶严密得像玻璃边。她那两个尖尖的鞋跟远远地分开着,牢牢地踩在岩石上,头发柔顺亮泽,亭亭而立,身体显得愈加脆弱——显示出她先前所处的花园和客厅的惬意是如何不堪一击。

她向下看,眼睛停留在一个橘红色头发的人身上,那个人正抬起头看她。

她一动不动地站着。因为她首先感受到的不是视觉,而是触觉,那种意识不是看到了人像的存在,而像是当面被人打了一个耳光。她笨拙地把一只手从身边挪开,手指张着,停留在空中,就像顶着一面墙。她意识到,没有得到他的允许,她无法移动。

她看到他的嘴,看到了他无声的轻蔑:在他嘴巴的形状中,在消瘦、空洞的脸颊和那冰冷闪亮而不带一丝怜惜的双眸里,她看到了那无声的蔑视。她知道这是她见过的最为动人的一张脸,因为有一种内在的力量。她忽然感到一阵愤怒、抗议、抵抗和欣喜。他站在那儿,看着她,不是轻轻一瞥,而是一种占有。她想自己必须要让他知道他应得到的。但是她转而把目光转向他那被晒伤的胳膊和那上面的灰尘,紧贴着肋骨的湿透的衬衫,还有他的长腿。她想起了一直在寻找的男人的形象。她好奇如果他光着身子会是什么样子。她看见他正看着她,好像他知道似的。她想她已经找到生命中的目标,那就是对那个人的一种突如其来的、彻底的憎恨。

是她先动了,她转身离开,在前面采石场的小路上看见了采石场的工头。她摆了摆手,工头快步走到她跟前。“嗨,弗兰肯小姐!”他喊道,“嗨,您好,弗兰肯小姐!”

她希望这些话被下面的那个男人听到,有生以来她第一次成为弗兰肯小姐,第一次喜欢父亲的地位和财产,而以前她总是对那些东西深恶痛绝。她突然想到下面的那个人不过是一个普通工人,是属于这个采石场的普通工人,而她几乎就是这个地方的主人。

工头毕恭毕敬地站在她面前。她笑了,说道:“我猜有一天我会继承这个采石场,所以我想也应该时不时地表示一下兴趣。”

沿着这条小路,工头走在她前面,向她介绍自己的管辖范围并解释自己的工作。她跟着他来到采石场的另一边,走下满是灰尘的浅绿色小溪谷,那里到处是工棚。她检查着杂乱的机器,用了足够的时间,以说明自己的视察是卓有成效的,然后一个人沿着花岗岩形成的碗状边缘往回走。

她向他走去,一边走一边望着他。她看见一缕橘红色的头发滑落在他脸上,随着电钻的颤动而摇摆。她想——充满希望地想——颤动的电钻会弄痛他,弄痛他的身体,以及他身体里的一切。

她站在他上方的岩石上。他抬起头,看了看她。她没有发觉他已经注意到了自己。他向上看,似乎已料到了她会在那儿,好像他知道她会回来。她看到了一丝微笑,那比言语更加无礼。他就这样无礼地注视着她,不会走开,不会让步——不会承认他没有权利以那样的方式看着她。他不仅要实施权利,而且还无声地表示出这个权利是她给他的。

她飞快地转身,继续向前走,走下满是岩石的斜坡,离开了采石场。

她能记得的不是他的眼睛,也不是他的嘴,而是他的手。那一天的意义,似乎都蕴含在了她所注意到的唯一一幅画面中:他一只手停留在花岗岩上的瞬间。她又看见了,他的指尖压着岩石,长长的手指,从腕关节到指关节修长的肌腱。她想象着他。但是所有的想象只是花岗岩上那只手的画面。这令她害怕,令她无法理解。

她想,他只是个普通的工人,是一个雇来做苦力的工人。她坐在梳妆台的镜子前,想着这些。她看了看面前随意摆放的水晶饰品,它们就像冰雕一样宣示着她冰冷而又优美的脆弱。她想起了他紧绷的身体,想起了被汗水和灰尘浸湿的衣服,想起了他的手。她不想这样强烈地对比,因为这样会贬低自己。她向后仰去,闭上眼睛,想起了被自己拒之门外的那么多优秀的男人,想起了采石场的工人,想起了自己被击败——不是被她所倾慕的人,而是她憎恶的人。她让头垂到胳膊上,这种想法让她由于快乐而虚弱。

她用了两天的时间努力使自己相信:她要逃离这个地方。她在旅行箱里找到了旧旅行手册,研究了一下,挑选度假的胜地、旅店和房间,查找要乘坐的火车、船和头等船舱。她发现这样做是一种略带恶意的消遣,因为她知道她不会去完成她想要的旅行,她会回到采石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