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第2/3页)

回到宾馆,玛格丽特向前台服务生讲述了下午的遭遇,那个服务生像是宽慰她,说:“啊,当然啦,康沃尔这个地方充满了传奇。”他的伯明翰口音把单词中“g”的尾音拉得特别长,像是钢琴踏板踩出的和弦。

斯通先生终归觉得,这个小插曲如果他们仔细探究,还是可以理性地被解释通的。但是那个虚幻的时刻,那种土地、生命和情感仿佛都已经不存在了的时刻,永远地留在他的心中。这是一次有关虚无、有关死亡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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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先生和玛格丽特决定不再去想康沃尔的传奇——那个前台服务员津津有味地告诉他们,他认识的一个人去了一次契索斯特,回来后房子就被烧了,幸而寒冷、多雨、阴晴难测的天气帮了忙。不过,在他们离开的前一天,天空开始放晴,下午他们决定出去走一走。他们沿着海岸线,顺着悬崖边的一条白色小路一路走去。小路有一部分落入了海里,这本是自然的事情,但毁坏的地方实在太多,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天还是挺冷的,一路上他们遇到的人不超过六个,其中包括一位身着黑色大衣、一看就是城里来的男士,这让斯通先生有了些许安慰。正当他们感到有些吃力,想要坐下来吃些甜食的时候,他们看到一块设计简明的广告牌,说再往前走上五十码,就有一处喝茶的地方。

喝茶的地方和那广告牌一样简洁干净。每张桌子上都铺着干净的格子桌布,要么是红色的,要么是蓝色的,上面还都有一张干净的白色卡片,标明店家是奇切斯特小姐。奇切斯特小姐既是她的名字,也是店的名字。她人到中年,身材壮硕,胸脯丰满。她行动起来干脆利索,像是要让人知道自食其力是件光荣的事情;她讲起话来彬彬有礼而恰当得体;她的穿着和淡妆透露出她可能在守寡,经济状况也颇为窘迫,但她并没有放松对自己的要求。

店里只有一张桌子上有顾客,共三人,一男两女。那两个女的和奇切斯特小姐一样壮硕,但胖得不匀称,从腿、肤色到头发,从衣服、帽子到亮闪闪的新手袋,都很粗糙,让人觉得她们随意而且没什么教养。她们目光呆滞,镜框和装束完全不匹配;胖得像是发肿的手紧紧抓住放在大腿上的包,外套的最后几粒纽扣敞开着,更显露出大腿的粗胖。那男人干瘪瘦小,肩膀溜而窄,穿着一件硬邦邦的新花呢夹克衫。他稀疏的头发,耳旁助听器那乱糟糟的线和钢丝边的眼镜,给人一种岌岌可危的印象,就像他两片薄嘴唇间夹着的和他的脖子一样皱巴巴的手卷烟,早已没有了火光,被主人遗忘。他对刚走进来的玛格丽特和斯通先生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仍旧盯着自己眼前的格子桌布。他坐在两个女人中间(如果一个是他的妻子,那么另一个呢?),那两个女人看起来像是他的看护者。

他们的沉默让玛格丽特和斯通先生也沉默下来,奇切斯特小姐为那三个人端上茶点的时候也没有能够打破他们的沉默。那个男人开始无声地扑向盘子、咖啡壶和奶罐,好像一直储存的精力就是为了这一刻的到来。他向精致的三明治、新鲜的司康饼和手工制的果酱发起了进攻。咽下的每一口食物似乎都给了他力量、勇气和胆识。他稀薄的头发随着身体倾向茶壶、蛋糕盘和果酱碗而四散飘摆,他的动作果断而充满了权威。那两个女看护人一开始还试图让他慢一点,但很快就彻底投降,满足于未入口的食物。但突然之间,他停下来不吃了。他的嘴唇包裹住牙齿动了几下,发出吞咽的声音,那盲目的热情不见了,变回了先前的沮丧。他茫然地直视前方。而他的守护者们,为了不让她们的午茶时间过早结束,断断续续地小口吃着面包和黄油,但好像没有什么胃口。整个过程中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在过去的一年中,斯通先生养成了观察年龄比他大的人的习惯。他曾试图抗拒这种习惯,因为在观察中,他发现只有女人、年幼的孩子和年长的男人才会如此热切地观察和审视自己的同类。但此刻他无法控制住自己,在凝视中他感到了恐惧和满足。他发现随着那个男人变得越来越狂乱,自己的动作缓慢到夸张的地步。

他们的茶也被端了上来,可以开始用午茶了。试图打破静寂的斯通先生低语了几句,但发现他的低语如同响亮的枪声。于是复又陷入了沉默。房间里只有厨房方向传来的锅碗瓢盆声和奇切斯特小姐的脚步声。

猛然间房门被推开,一下子驱散了屋内的沉寂。进来的是一个肤色白皙的高个子男人,和一个肤色同样白皙的小个子姑娘。那男人穿着登山服,像是要去攀登喜马拉雅山,或至少是要去阿尔卑斯山远足。他背着登山用的帆布背包和绳子,厚重的裤子塞进羊毛袜子里,然后一起消失在那双巨大的、没有什么光泽的靴子里。那靴子的鞋底厚得惊人。他强壮的身躯在进门后放东西时制造出来的动静,足足抵得上两到三个人能制造出的声响。那姑娘温顺而安静,宽松长裤的口袋里乱七八糟地塞了很多东西,使她本人显得更为柔弱。她淡蓝色的丝巾也起到同样的效果。她穿着的浅色外套、奶黄色的雨衣和那双淡棕色鞋子的式样,表明了她来自欧洲大陆。

那登山者在桌边坐下,厚布裤子下的膝盖擦着桌布,他的身胚使桌子和桌上的花瓶陡然变小。他向屋内众人打了个招呼,鞠了个躬。他的英语不错,只略带一点外国人的口音。

那个老头和他的女看护点头回应。斯通先生的眉毛耷拉下来,像是受了惊吓。玛格丽特几乎不为所动,继续蘸着果酱吃司康饼。

那个登山者的气场吸引住了整个房间里的人。他讲起话来不需要别人接口,自然地就能持续下去——别人就算保持沉默也毫无关系。他说他是荷兰人;在他的国家里没有山脉;康沃尔的自然风光真是太美了,无法用语言形容。所有这些,这个荷兰人都是用完美标准的英语说的。他时不时会用荷兰语对那个沉默的、披着头巾的同伴讲上几句,这让他的英语水平更显出色。

他并不要求别人回应,但那个老头和他的看护越来越被他的讲话吸引。从点头到“嗯哈”表示赞同,他们进而赞扬他的英语说得不错。这些交流那个荷兰人都翻译给同伴听。那个女孩害羞地抬起眼睛,好像是自己受到表扬一般。

“那么,那么……”那个老头开口道,皱巴巴的香烟依然夹在唇间,“那么……你是来度假的?”他的声音单薄,听起来古怪且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