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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就是那家卖袜子的商店。我简直可以相信美又重新向外涌现了。它的声息来自这些货架之间的通道,透过这些花边,在这些盛满五颜六色的丝带的篮子当中,隐约可闻。那么,在这喧闹的中心还深藏着一些温暖的洞穴了;还有一些静谧的凹室,我们可以藏身其中,在美的翼翅的荫庇下,躲避开我所渴望的真实。当一位姑娘轻轻地拉开一只抽屉时,痛苦就被暂时抛到一边去了。然而接着她开始讲话了;她的话音使我惊醒。我在这杂草丛生的地方探根寻底,于是发现艳羡、妒嫉、仇恨和怨恨,所有这一切都在她讲话的时候像螃蟹似的纷纷爬上了沙滩。这些就是和我们形影不离的东西。我要付清账单,拿走我的包儿。

“这儿是牛津大街。在这儿到处都是仇恨、嫉妒、匆忙和冷漠,纷纷攘攘地显出一副粗俗的生活模样。这些就是与我们形影不离的东西。想想那些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的朋友吧。我想起了路易斯,他在读一份晚报上的体育栏目,总是担心成为别人的笑柄;一个势利的家伙。他一边望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一边说:只要我们愿意追随,他就愿意看护我们。只要我们顺服,他就可以使我们走上正途。这样他才可以心满意足地抹煞掉珀西瓦尔的死,目光专注地越过那些调味品瓶子,眺望天国里的那些房屋了。同时,伯纳德两眼通红,一屁股坐进一把安乐椅。他会掏出他的笔记本;他会在标着‘D’的栏里记下‘悼亡友用词句’。珍妮会跳着足尖舞,穿过房间,坐到他的椅子的扶手上,问:‘他爱我吗?’‘比起他爱苏珊来是不是更爱我呢?’苏珊——一直在忙着料理她在乡间的农场,她会手里拿着一个盘子,在那封电报面前伫立一秒钟;然后,她会用脚后跟踢上一脚,把它踢到灶膛的门口。奈维尔在泪眼模糊地盯着窗户望了一会儿之后,会透过自己的泪水看到一些东西,并且问:‘是谁从窗前走过呢?’——‘多么可爱的小伙子啊?’这就是我献给珀西瓦尔的礼物;枯萎的紫罗兰,黑色的紫罗兰。

“接下来我该到哪里去?是不是到某个玻璃柜里存放着耳环戒指、陈列室里展览着女王们用过的服饰的博物馆去?或是到汉普顿宫,去看看那里的红墙、庭院,和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像整齐排列的黑色尖塔似的紫杉林?在那儿我能否重新发现美,并且使我受抓挠的、搞得凌乱的内心恢复秩序?但是一个人在孤单无助中能干成什么?独自一人时,我会伫立在空荡荡的草地上,说:白嘴鸭在飞翔;有一个人拎着一只包走了过去;有一位园工推着一辆独轮车。我会站在队列中,嗅着汗酸味和像汗酸味一样可怕的气味;同时就像很多块肉当中的一块,跟其他人一起被悬挂起来。

“这里是一个可以购票入内的大厅;在这儿,你可以夹在那些吃过午饭后在炎热的下午来到这里的昏昏欲睡的人们中间,听听音乐。我们饱餐了一顿牛肉和布丁,足可以活上一个星期而不用吃任何东西。所以我们就像蛆一样群集在某种东西的背上,任凭它把我们载到什么地方。彬彬有礼,举止庄重——我们的帽子下面都飘着花白的头发;纤小的鞋子;精巧的提包;刮得干干净净的脸颊;这儿那儿有人留着军人式的胡子;从不允许一点灰尘落在我们的绒布衣服上。挥挥节目单,把它打开,同时向朋友们问候几声,我们就安顿下来,就像一些海象搁浅在岩石上面,就像笨重的躯体无法摇摇晃晃走进大海,期待着来一股海浪把我们漂起来,可是我们太笨重了,而且有太多的干燥卵石阻隔在我们和大海之间。我们躺在那儿,胃里塞满了食物,热得慵懒无力。这时,那个浑身鼓胀、裹着光滑绸缎的海青色的女人前来挽救了我们。她紧抿着嘴唇,摆出一副全神贯注的架势,正好及时地鼓胀起来,并且不停地打着漩涡,就像她看见了一只苹果,而她的声音恰似一枝利箭,发出这样一个音符:‘啊!’

“一把斧子砍进一棵树的树心;树心是温暖的;树皮下面发出颤巍巍的声音。‘啊!’一位女士在威尼斯从窗口探出身子,对着她的情人喊叫。‘啊,啊!’她喊到,接着她又喊了一声‘啊!’她把一声喊叫传送给我们。但仅仅是一声喊叫而已。那么什么是喊叫呢?这时,那些像甲壳虫一样的男人们带着他们的小提琴过来了;他们等候;计算时间;点头哈腰;鞠躬至地。而在许多陡峭山崖俯瞰的地方,当一名海员嘴里叼着一根小树枝儿跳上海岸时,就会听到轻快的笑语声,就像橄榄树和它们那无数舌头般的灰色树叶正在随风拂动。

“‘好像’,‘好像’,‘好像’——但是在事物表面相像的背后潜伏着怎样的东西呢?现在闪电已经劈到了树身上,鲜花盛开的树枝坠落下来,珀西瓦尔通过他的死赠给我这个礼物,使我能够看清事物的本相。这儿是一个正方形的东西;那儿是一个长方形的东西。那些运动员拿起正方形的东西,把它放在长方形的东西上面。他们把它放得非常准确;他们造了一个完美的栖身之所。几乎没有什么东西被留在外面。构架现在已经清晰可见;初期阶段的东西在此已经得到说明;我们并非那么互有差别或是那么自私小气;我们已经完成了一些长方形的东西并且把它们竖立在正方形的东西上面。这就是我们的胜利;这就是我们的慰藉。

“这种心满意足的甜蜜滋味顺着我的意识的墙壁流淌而下,并且使我的理解力获得了自由。不要再彷徨了,我说;这就是目的地。长方形的东西已经被安放在正方形的东西上面;在顶端是一个螺旋状的东西。我们已经被拖着越过铺满卵石的海滩,下到了海水里。运动员们又来了。但是他们正在擦去他们脸上的汗水。他们不再显得那么潇洒,也不再显得那么快活了。我要走了。我要把这个下午存放到一边。我要去做一次远行。我要到格林威治[5]去。我会毫不畏惧地跳上电车,跳上公共汽车。当我们沿着摄政大街蹒跚而行时,我被推挤得一会儿撞在这个妇女身上,一会儿撞在那个男人身上,但我没有受一点伤,也没有因为这些碰撞而感动愤慨。一个正方形的东西竖在一个长方形的东西上面。这里有一些简陋的街道,沿街的市场上随处可见讨价还价的场面,各式各样的铁条、螺栓、螺钉全摆在外面,人们蜂拥着走下人行道,用粗笨的手指捏捏那些生肉。构架已经清晰可见。外面已经造起一个栖身之所。

“那么,这些就是那种生长在旷野上的乱草丛中、既不开放也不结果的花儿啦,它们被牛马践踏,野风摧残,几乎已经面目全非了。这些就是我从牛津大街的人行道上连根拔下带来的、我的只值分文的花束,我的只值分文的紫罗兰花束。此时,从电车的窗口,我望见那些在烟囱之间出现的樯杆;河就在那边;那里有开往印度的船只。我要顺着这条河走走。我要漫步走过这道堤岸,有一个老人正在那儿的一座玻璃棚里看报纸。我要登上这座平台,眺望一下那些顺流而下的船只。有个女人正在甲板上散步,一条狗围着她汪汪地吠叫。她的衣裙在迎风飘动;她的头发在迎风飘扬;他们正在驶向大海;他们正在离开我们;他们正在这个夏日的黄昏渐渐消逝。现在我要撤出了;现在我要放弃了。现在我终于要放开那受到抑制的、强加阻遏的欲望,随心所欲,虚掷此生。我们将一起骑马驰过那些荒凉的山坡,驰过那燕子在阴暗的池潭上掠水飞翔和一根根圆柱完整挺拔的地方。我们要驰入那冲击海岸的浪涛,驰入那白沫飞溅在天涯海角的惊涛骇浪。我要扔掉我的紫罗兰,我的献给珀西瓦尔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