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三章 图尔斯家族(第2/18页)

莎玛已经不再微笑了。恐惧确凿地写在她的脸上。毕司沃斯先生一点都没想去安慰她。她现在看起来就像一个小孩,这只使得他更为那张字条感到羞耻。那匹遮掩字条的布被扔到了地板上,纸条露了出来,落在被用螺丝固定住的黄铜码尺的那边。

他朝柜台走过去,却被那女人挥舞的肥硕的胳膊挡了回来。

随后商店里一片寂静。那女人的胳膊停在那里。图尔斯太太穿过门口,出现在柜台的右边。她和塔拉一样挂满珠宝;虽然没有塔拉的活泼劲,却更加庄严;她的两腮虽然没有发胖,却已经松弛了,好似缺少运动一样。

毕司沃斯先生走回到他的刷子和颜料罐那里。

“是的,夫人。我想见你。”那女人因为愤怒而气喘吁吁。“我想见你。我要你好好教训一下那个孩子,夫人。我要你狠揍一顿你那个狂妄粗鲁的孩子。”

“好的。小姐。好的,”图尔斯太太那薄薄的嘴唇不停地张合,“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她用一种缓慢但很标准的语调讲英语,这让毕司沃斯先生颇为吃惊,心里顿时充满了敬畏。然后她走到柜台后面,用手指摩挲着黄铜码尺。她的手指和她的脸一样,与其说是布满皱纹不如说是褶痕。她一面倾听着,一面不时地用面纱的一角压压蠕动的嘴唇。

毕司沃斯先生现在正忙于清理他的刷子,把它们擦干,打上肥皂让鬃毛柔软,他敢肯定图尔斯太太只是心不在焉地倾听着,而她的目光已经附在了那张写着“我爱你,我想要和你说话”的字条上。

图尔斯太太用印地语辱骂了莎玛几句,那些话很下流,震惊了毕司沃斯先生。那女人看上去平静下来了。图尔斯太太保证要严肃处理这件事情,而且给那女人一双免费的肉色长筒袜。那女人又开始重新讲述她的故事。图尔斯太太认为事情已经了结,重复说她免费送一双长筒袜。女人不慌不忙地讲完。然后她慢慢地走出商店,犹自喋喋不休,夸张地扭动着肥大的屁股。

字条现在到了图尔斯太太手中。她把字条拿得远远的,停在刚刚高于柜台的地方读着,隔着面纱轻拍嘴唇。

“莎玛,这是一件毫无廉耻的事情。”

“我没有想过要做这件事,妈妈。”莎玛说,泪水夺眶而出,就像一个要被鞭打的女孩。

毕司沃斯先生的迷恋烟消云散。

图尔斯太太把面纱拉到下巴那儿,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一直看着字条。

毕司沃斯先生从商店夺路而逃。他来到高街上宋夫人的大咖啡馆,点了沙丁鱼卷和一瓶汽水。沙丁鱼很干,洋葱的辛辣刺激着他,面包上的硬皮划破了他嘴唇里面的黏膜。他只好用他没有在字条上署名、因此可以否认字条是自己写的这个念头来安慰自己。

回到商店的时候他决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并决意不再看莎玛一眼。他小心地准备好刷子开始工作。看见没有人注意他,他松了一口气,更让他感到安慰的是莎玛那天下午没有在商店里出现。他心情轻松地在石灰白的不均匀的柱子表面画了一只宾治狗。在狗的下面他划了线并描出“便宜!便宜!”的字样。他把狗涂成红色,第一个“便宜!”涂成黑色,第二个涂成蓝色。他下了一两级梯子,又划了更多的线,在这些划线中他详细地说明了图尔斯商店提供的便宜货物,他采用嵌入法描出文字,把柱子的一部分涂成红色,这样留下的空白就成了石灰白色的文字。在红色带的顶部和底端他留出一些石灰白的小圆圈;他用红色重笔切入这些小圆,从而造成一个巨大的红色装饰板被悬在柱子上的效果;这是艾力克的一个设计。他全神贯注地工作了整个下午。莎玛那个下午再也没有露面,有那么一会儿他完全忘记了早晨发生的事情。

就在四点之前,商店关门而毕司沃斯先生结束工作之时,赛斯来了,一副在田里劳作了一天的样子。他穿着满是泥泞的半筒靴,戴着一顶溅满污点的遮阳帽;在他汗津津的卡其布衬衣口袋里装着一本黑色的记事簿和一个象牙色的烟嘴。他朝毕司沃斯先生走过来,用生硬的带着权威的口吻说:“在你离开之前,老夫人想要见你。”

毕司沃斯先生对于他的口气感到十分不快,更让他心绪不宁的是赛斯讲的是英语。他什么也没说,在赛斯的监视下,从梯子上下来清洗了刷子,一面吹着他那无声的口哨。商店的前门被插上插销,上了门闩,图尔斯商店变得黑暗、温暖而安全。

他跟着赛斯穿过后门,来到那个潮湿阴郁的庭院,他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这里看,图尔斯商店显得更加狭小:回头望去,他看到门口两侧各有一个真人大小的哈奴曼雕像,上着奇怪的颜色。穿过庭院有一座高大、古老而灰暗的木头房子,他猜这一定就是图尔斯家原先的房子了。在商店里看过去时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它的巨大,而在路上看去,它几乎完全被那座高大的水泥建筑遮挡了,两栋建筑由一座没有油漆的看上去很新的木桥相连,木桥遮蔽着庭院。

他们爬上一小段有裂缝的水泥台阶,来到木头房子的大厅。里面空无一人。赛斯说他要去洗个澡,留下毕司沃斯先生一个人在那里。大厅很宽,混合着烟熏和旧木头的气味。淡绿色的油漆已经变得黯淡而肮脏,木头上有蛀虫啃啮的痕迹,因为啃啮而露出来的地方还很新。随后毕司沃斯先生又吃了一惊。走廊远处的尽头有一间厨房。厨房四周是泥墙。厨房比大厅低,看上去里面没有任何光线。门口就是漆黑的一团;煤烟布满四壁和之上的屋顶;黑暗像填满了整个厨房的某种固体。

大厅里最起眼的家具是一张没有上光的油松木做的长桌子,木纹细密,带着小裂口。一张用甘蔗杆做成的吊床吊在屋子的一角。一台旧缝纫机、一把婴儿椅和一只黑色的饼干圆桶占据了另一个角落。四周散落着不相配的椅子、杌子和凳子,其中一个矮凳上雕着粗糙的花纹,是用西班牙榆木做成的,仍然保留着金黄色,表明是在婚礼上用过的。还有一些较为精致的家具——一个梳妆台,一张桌子,一架淹没在纸张、篮子和其他各种东西里面的钢琴,好像从来没被弹过一样,堵在楼梯平台的入口。在大厅的另一面有一个构筑奇特的阁楼,就好像一个从墙顶部拉出来的巨大的抽屉。空余的地方黑黑的,落满灰尘,被各种毕司沃斯先生叫不上名字的物什塞得满满的。

他听见楼梯上吱吱作响,然后看见一条白色的长裙和白色的长衬裙在戴着银镯子的脚踝上飘动。是图尔斯太太。她缓缓地移动着;他从她脸上看出她的下午是在床上度过的。图尔斯太太没有理会他的存在,她坐在一条凳子上,似乎已经很疲惫了,戴满首饰的胳膊放在桌子上。他看见她戴着光滑的戒指的手上拿着字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