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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尼尔把头盖骨移开之后就打开上矢状窦,用锋利的解剖剪切断所有由前往后进入上矢状窦的血管,血涌出来沾满了剪刀和他的手指,他注意到,这是流动的血液,也就是说并没有发现血栓形成的迹象。他仔细探查了硬脑膜后,剪开并取出硬脑膜,暴露出脑组织。他小心地用手术刀将大脑和脊髓分开。塞登斯拿出一个装了半缸福尔马林溶液的玻璃缸凑过去帮忙,麦克尼尔慢慢地把大脑放进去。

看着麦克尼尔沉着而镇定的双手,塞登斯又一次好奇这帮病理科医生到底在想些什么。他认识麦克尼尔已经两年了,刚认识的时候按照医院的培训制度[2],他是做住院医师的第一年,而麦克尼尔已经是第二年了。在轮岗到病理科的这几个月里,两人就相处得更熟络一些了。塞登斯对病理学很有兴趣,即便如此,他还是庆幸自己选择了原来的专业。他对于选择成为外科医生从来没有后悔过,很高兴几周之后就能回到自己的科室。相对于这个一天到晚跟死尸打交道的科室,手术室才是活人的领地。那里有着跳动的脉搏和生机,书写着生命律动的诗篇,还有他在这里永远捕获不到的成就感。他心想,人各有志,互不相干。

病理学还有一个让人心存畏惧的地方就是,在这里你可能失去对现实世界的触感,你可能会忘记医学是为人而存在,为人所用的学问。这个大脑……塞登斯敏锐地感知到,在几个小时之前,这里还是一个人思想的中心,在这里他所有的触觉、嗅觉、视觉、味觉被统一调配。在这里人们保留着思想,感知到爱恋、恐惧和胜利的喜悦。就在昨天,甚至可能直至今天,他的大脑还在告诉身体让眼睛流泪,让嘴边流下口水。他留意到这个死去的男人是土木工程师,所以这个大脑曾经将数理原理、力学知识运用到建筑方法中,也许他曾经盖过房子,修过路,建造过可供后人祭拜的教堂。然后现在这个大脑会怎样呢?它不过是一团组织,被浸泡起来,然后被切割、被检查,最后被烧掉。

塞登斯不相信上帝,他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些受过教育的人还会相信上帝。知识、科学、思想越是进步,就越是无法包容宗教的存在。但是在心中,他还是坚信着存在一些东西,一时想不到更好的词去描述,大抵可以把它称为“人性的星星之火,个人的道德准则”吧。作为外科医生,他并不能记住每个人,他也不是总能了解他的病人,即使他努力去了解,而在专注于医疗技术上的问题时,也会把个别人忘记。不过很久之前,他就下定决心无时无刻都不要忘记所有治疗归根到底都是为了病人,为了每一个独立的个体。在学医的过程中,他发现有些医生把自己束缚在茧中,以此将自己和病患隔绝开。有时候这是种保护措施,以免在诊疗过程中掺杂个人的情绪和感情。尽管如此,塞登斯觉得自己足够坚强,不需要这些防护也能坚持走下去。甚至有时候为了进一步确认自己不会也养成这样的习惯,他经常强迫自己像现在一样自问自省。如果他的朋友知道在他活泼外向的外表下隐藏着这样的思量一定会目瞪口呆。不过,人的大脑,或者说思想,或者不管你冠以它什么称谓吧,本来就是个变幻莫测、不可预知的机器。

麦克尼尔对此是什么想法呢?他对此有什么感受呢?又或者在这位病理科住院医师的心灵之外是否也包裹着一个外壳呢?塞登斯不知道,但他怀疑麦克尼尔有。至于皮尔逊,他对此毫无疑问。乔·皮尔逊一直以来都表现得冷静自持,除了激昂的演技,估计其他东西都在这么多年的病理生涯中被冷却了。塞登斯看向这位老前辈,他已经取出心脏来仔细检查。现在他把目光转向护士学员们。

“病历显示这个人三年前第一次被查出患有急性冠脉综合征,这个星期的前几天是他第二次发病,所以我们先检查他的冠状动脉。”护士们专注地看着皮尔逊熟练地打开心肌的血管。

“在这里的某个地方,我们应该可以发现血栓……是的,在这里。”他用金属探针的尖端指着。在左冠状动脉主干,距离起点约3厘米地方,露出一个变得暗淡的,约1厘米长的血凝块。他取出来以便女孩子们能看清楚。

“现在,我们将研究心脏本身。”皮尔逊把心脏放在解剖板上对半切开。他把两半并排摆在一起查看了一下,便示意护士们靠近一点儿来看,后者迟疑地往前挪了挪。

“你们注意到这块心肌里的瘢痕组织了吗?”皮尔逊指着心脏里的白色纤维组织。为了能看得清楚一点儿,护士们伸着头看向被打开的心脏。“这就是冠状动脉病发的证据,这是三年前发病后梗死区域瘢痕愈合的表现。”

皮尔逊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说:“我们在左心室发现新发心肌梗死的迹象。注意看这一圈被充血的出血带包绕的颜色稍浅的区域。”他指着一个中心颜色稍浅的暗红色的瘀斑,它和周围红棕色的心肌组织明显颜色不一。

皮尔逊转向外科住院医师。“病人死于急性冠状动脉综合征的诊断看起来非常明确了,你同意我的观点吗,塞登斯医生?”

“是的,我同意。”塞登斯礼貌地回答道。毫无疑问,他想。一个微小的血凝块,比一根意大利面粗不了多少就能致命。他注视着老病理科医生把心脏放在一边。

薇薇安现在站得更稳了,此刻她确定她能熬过去了。刚开始,当电锯开始锯死者的头颅时,她感觉血液一下子冲上头顶,喷涌出来,整个人都昏头涨脑。她意识到自己可能快要晕倒了,但是她打定主意不要倒下。没来由地,她想起儿时的一个事故。在放假的时候,在俄勒冈州的森林深处,她的父亲从树上摔下来,碰巧落到了一把出了鞘的猎刀上,腿伤得非常严重。令人惊讶的是,平日一向坚强的父亲一看到那么多血流出来一下子就吓晕了,而她那通常足不出户的母亲却迅速给父亲进行包扎,利用止血带止住了血,而且让薇薇安跑到附近叫别人来帮忙。靠着树林里散落的树枝做成的临时担架,人们把薇薇安的父亲运出林区。在此期间,她的母亲每半个小时便松开一次止血带让血液流通,然后再扎紧它止血。之后医生说就是靠着母亲,父亲的腿才没有被截掉。时隔太久,薇薇安都快把这件事情忘记了,此刻这段回忆却给了她力量。她知道过了今天这一关,自己以后观摩尸检都不会有什么问题了。

“有什么问题要问吗?”皮尔逊医生问道。

薇薇安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些你们取出来的器官,请问以后会如何处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