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1957~1963年 10

文森特·洛德博士,菲尔丁–罗斯医药公司的研究部主任,是一个性格复杂的人。尖刻的人可能会说他的性格是“混乱不堪”的。一个做科研工作的同事曾讽刺道:“文森特为人处事让人觉得,他的心思就好像是被装在一台高速的离心机里旋转,他自己不知道它会怎样飞出去,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想让它怎样飞出去。”

这样的评价,本身就有点儿荒谬。洛德博士在相对而言还很轻的年纪——36岁时,就已经达到了许多人梦寐以求、却很少有人能企及的成功阶段。然而,当他进入了这个平台期——或者看上去像是平台期——后,他很担心,他时常会感到疑惑,当初是怎样获得成功的,今后是否还能取得更大的成功。

提起洛德博士,还应该说,即使他生活中并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他自己也可以杜撰出一些来。换句话说,他的一些不如意,大多出自他的错觉,而不是事实。

他的不如意之一是学术:他认为,在高等院校和科技界,他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因为科技界的势利眼瞧不起制药公司的研究者,往往把他们列为二流人员,尽管这些偏见往往是错误的。

但是三年前,洛德辞去伊利诺伊大学的助理教授职务,转到制药工业,来到菲尔丁–罗斯,则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当然,他做出抉择的重要原因是他当时对那所大学感到非常不满和愤怒,时至今日,他的愤怒仍未消失,这演变成一种不断啃啮他的痛苦。

在痛苦的同时,他也会问自己:离开学术界是否太仓促,是否不太明智?如果他留在那里,或者转到另一所大学去,他是不是已经成了一名国际知名的科学家,比现在更受人尊重呢?

这背后的故事还得从6年前的1954年谈起。

那一年,伊利诺伊大学的研究生洛德取得有机化学博士学位,成了“洛德博士”。这个博士学位的含金量很高,因为坐落在厄巴纳–香槟的伊利诺伊大学化学院,是世界一流的学院。而洛德是那里的优秀学生。

他的外表看上去很符合人们对学者的认知。他神情敏感,面容清瘦,轮廓分明,在某种程度上也挺惹人喜爱的。有时人们觉得他不够亲和是因为他不苟言笑,常常愁眉紧锁。或许是由于多年苦读的结果,他的视力不好,戴着一副无框眼镜。洛德总是用他最具特色的深绿色眼珠,透过镜片往外看,像是疑虑地在提防什么。他身形瘦削,瘦的原因是他对食物不感兴趣。在他看来,一日三餐是浪费时间,吃东西只是因为身体有需要。习惯与敏感的男人相处的女人会觉得文森特·洛德很有魅力。而男人们看上去被他分成了两派,要么喜欢他,要么就讨厌他。

他的专业领域是甾族化合物,包括雄性和雌性荷尔蒙——睾丸素、雌性激素、孕酮素——这些激素影响生育能力、性功能以及节育。20世纪50年代避孕药刚刚投入使用的那几年,甾族化合物引起了科学界和商业界的广泛兴趣。

洛德获得博士学位之后,因为在甾族化合物合成方面的工作进展顺利,于是他顺理成章地想再做两年博士后的研究,继续留在伊利诺伊大学。

伊利诺伊大学也乐于合作,学校顺利地从一家政府机构得到了“博士后”的研究经费。两年过去了,洛德在科学方面的研究依然进展顺利,除了在个人方面出过一点儿微不足道的小问题。这些小问题是洛德的习惯造成的,他对此近乎走火入魔,他总是反躬自问:我所做的事是正确的吗?

他沉思:留校待在伊利诺伊大学是不是错了?当初是不是应该离开伊利诺伊大学到欧洲去呢?欧洲是不是能提供更全面的教育呢?类似的疑问——大多数是不必要的——不断地增加。这些疑问让他郁郁寡欢、脾气暴躁。长此以往,渐渐地,他就没什么朋友了。

洛德自相矛盾的复杂性格的另一面是,他对自己和自己的工作评价甚高,这种看法也完全有根据。因此,当洛德两年“博士后”的研究工作结束时,伊利诺伊大学请他当助理教授,他对此并不感到意外,便接受了这一建议,又一次留在了学校。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又翻来覆去地想这一决定是否正确,重新让之前那些问题折磨自己。

如果有一位能看透文森特·洛德思想的天使,他可能也会问洛德——你为什么要这样?

做助理教授期间,洛德作为甾族化合物专家声名鹊起,在伊利诺伊大学之外,也有不少人知道他。在4年多的时间里,他发表了15篇科学论文,其中有几篇发表在有很高声誉的期刊上,比如《美国化学学会杂志》,《生物化学杂志》等。对比一下洛德在学校里等级不高的职称,这是非常出色的学术记录。

就是这一点激怒了洛德博士,而且他的愤怒与日俱增。

在神秘的学术界和科学界,很少有人会得到快速晋升,差不多总得慢慢熬。洛德要晋升的下一个职称是副教授。这个职称像是一顶桂冠,它也意味着有了终身经济保障。副教授也是一个信号,它像是在说,你成功了,你已经是学术界的精英之一了,你有了别人夺不走的东西,你可以自由地按自己的想法去工作,学校上层对你的干预将很有限。你功成名就了。

洛德很想升到这一级。他现在就想晋升,不想再等待两年,而实际上这种过程却像是在学术界的磨坊里面磨面粉一样,在正常情况下,他还要在这个磨坊里磨上两年才行。

他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早一些注意到这个问题,下决心设法提前晋升。他觉得,凭借他的成就,完成这件事轻而易举,不过是走走形式而已。他满怀信心地准备了一份文献目录,打电话给化学院院长说想下星期见他,时间定好之后,他就把文献目录先寄过去了。

罗伯特·哈里斯院长是一个精瘦睿智的小个子,他的智慧之一,就是常反思自己是否有能力对各种问题做出苏格拉底式的决断,他在工作中往往要做这种决断。他原本是一个科学家,目前还在一个小的实验室里进行科学研究,每年还要参加几次学术会议。但是,他的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化学院的行政事务上。

1957年3月的那个上午,哈里斯院长在办公室里翻看文森特·洛德博士的文献目录,揣测着他送这份目录的目的何在。像洛德那种变化无常、难以捉摸的人,他的动机可能有10多种。反正马上就会弄清楚的,因为这份文献目录的主人会在15分钟内过来。

这位做事认真的院长,合上刚刚仔细看完的厚厚一叠文献,靠在书桌后面的扶手椅上,想着文森特·洛德的情况,以及他本人对洛德的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