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晚上8:30~晚上11:00 (美国中部时间) 11

云中机长咖啡厅里,弗恩·德莫雷斯特机长为格温点了杯茶,自己要了杯黑咖啡。据说咖啡能帮他保持清醒,思维敏锐。飞罗马的路上他可能还得再喝上十几杯。虽然今晚2号航班的驾驶工作大多由哈里斯机长负责,但德莫雷斯特并不想有丝毫懈怠。他飞行时向来非常警醒。和大多数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一样,他清楚地明白:凡是安然无恙活到寿终正寝的飞行员,工作时永远时刻准备着,应对突发情况。

“我们俩都没怎么说话,跟平时可不太一样啊,”格温用她的英式口音温柔地说,“从咱们进航站楼到现在,几乎一句话都没说呢。”

几分钟前,航空港发布了2号航班延误一个小时的通知,他们便从离港大厅起身离开,在咖啡厅靠里的位置找到一个小隔间。现在,格温正拿着小粉盒照镜子,整理头发。格温的花式发髻压在那顶漂亮的环美航空乘务员制服帽下,令人赏心悦目。她那双会说话的黑色眼睛一瞥,便从镜子转移到弗恩·德莫雷斯特脸上。

“我没说话,”德莫雷斯特说,“因为我一直在想事情,仅此而已。”

格温润润嘴唇,但是没有涂口红——航空公司严禁空乘人员在公共场合化妆。就算没这条规定,格温平时也不怎么涂脂抹粉。她肤如凝脂白里透红,和许多英国女孩一样,好皮肤似乎是与生俱来的。

“想什么呢?以往的伤心事?就因为我说咱们要做爸爸妈妈了?”格温淘气地笑了,一板一眼地说:“弗恩·沃尔多·德莫雷斯特机长和格温多林·艾琳·米恩在此宣布,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要降生了,是个……男孩?女孩?……我们也不知道,对吧?还得再等7个月才能知道呢。哦,好啊,也不用等多久了。”

服务员给他们上咖啡和茶的时候,他还是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才驳斥道:“拜托,格温,我们严肃点儿行吗?”

“干吗那么严肃嘛。而且我都没那么在意呢。真要严肃的话,我一个人就够啦。”

他还想再张嘴反驳,格温在桌子下面握住他的手,脸上转为同情的样子。“对不起。这件事对我们俩来说的确是个打击。”

德莫雷斯特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小心翼翼地说:“不一定是个打击。而且如果我们不愿意,这个爸爸妈妈也不是非当不可。”

“哦,”格温一本正经地说,“我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绕到这个话题上来。”她啪的一声合上粉盒,把它收起来。“在车里差一点儿就说了,对不对?后来想想又改了主意。”

“改了什么主意?”

“说真的,弗恩!干吗装模作样呢?你想说什么,我们两个都再清楚不过了。你想让我把孩子打掉。自从我告诉你我怀孕了,你就一直在想这件事。不是吗?”

他无奈地点点头。“对。”感觉格温的单刀直入还是让他有些尴尬。

“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以为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打胎的事吗?”

德莫雷斯特扭过头看了旁边一眼,怕被周围的人听到。但咖啡厅里客人的交谈声和杯盘的碰撞声交叠在一起,十分嘈杂。

“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

“我也不知道。”这次轮到格温严肃起来。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细长的十指曾让他心动不已。现在她双手相握,放在身前。“我考虑过了。但还是拿不定主意。”

他顿时有了精神。至少还有回旋的余地,不是赤裸裸的拒绝。他尽力把话说得听上去有道理一些。“这是唯一明智的做法。也许有时候想起来心里不太舒服,但很快就会好起来的,而且只要治疗得当,细心护理,不会有什么危险,也不用担心有什么并发症。”

“我知道,”格温说,“非常简单。前一秒还怀着,下一秒就没了。”她直视着弗恩,“对吧?”

“对。”

他嘬了一口咖啡。也许事情没他想得那么复杂。

“弗恩,”格温柔声说,“你想过吗?我肚子里有一条小生命,就在现在——是一条活生生的小生命啊。它是我们爱的结晶。属于我们俩,属于你,也属于我,是我们的一部分。”她的眼神比之前任何时候都忧心忡忡,打量着他脸上的反应。

他故意厉声强调:“不对。现在它只是个胚芽,还没成形,不是胎儿,起码目前还不是。它以后会变成胎儿,但现在还不是。它现在既没有生命,也不会呼吸,更没有感情。拿掉它——尤其是趁现在就把它打掉——和扼杀一条生命完全是两码事。”

格温像之前他们来航空港的路上一样,一下子火冒三丈。“你是说再往后拖,就没现在好办了是吗?要是我们过一阵子再打胎,等孩子有了思维而且手脚齐全再打掉他,就没现在这么道德了。到时候打比现在打差一点儿。是这个意思吗,弗恩?”

德莫雷斯特摇摇头:“我可没这么说。”

“但你就是这个意思。”

“就算是,我也不是有心的。不管怎样,你别歪曲我的话呀。”

格温叹了口气:“我又无理取闹了。”

“只有你才有资格无理取闹啊。”他微微一笑,目光在她身上游移。想到再过几个小时……那不勒斯,和格温一起……依然让他觉得兴奋不已。

“我很爱你,弗恩。真的很爱你。”

他在桌下重新握住她的一只手。“我知道。所以这件事咱们才觉得难办。”

“问题在于,”格温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似乎在边想边说,“我以前从来没怀过孩子。一个女人在怀上孩子之前,总怀疑自己到底会不会有孩子。如果你像我这样,知道自己真的会有,是上天的恩赐,那种感觉……只有女人才能明白,既伟大又美妙。可是突然变成我们这样,让你把它结束,把上天的恩赐白白浪费掉。”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你明白吗,弗恩?真的明白吗?”

他轻声回答:“我明白,明白。”

“咱俩的区别在于,你有过一个孩子。”

他摇摇头。“我没孩子。萨拉和我……”

“不是你结婚生的孩子。但之前有过,你说的。是个女儿,她妈妈用了3–PPP方案。”格温露出一丝微笑:“送给人收养了。现在,某个地方总存在着另一个你,这是不争的事实。”

他继续缄默。

格温问:“你想过她吗?有没有想过她在哪儿,长什么样?”

这时候,没有理由撒谎。“想过,”他说,“有时候会想。”

“你就没想办法查出来吗?”

他摇摇头。以前问过一次,但是人家告诉他一旦办完收养手续,相关档案就被销毁了,再也无从查起。

格温喝了口茶。她把杯子端在嘴边,顺着杯沿打量着拥挤的咖啡厅。他感觉格温又恢复了冷静,泪痕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