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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十分钟,马科斯就把车子停在了位于埃尔皮达大街的家门外。和法马古斯塔郊外的大部分住宅一样,他家也是栋小楼,每层都有阳台,一层住了一代人。

马科斯的父母瓦西利斯和伊里妮住在第一层。第二层预留给马科斯的弟弟赫里斯托斯居住;三层住着他妹妹玛丽亚和妹夫帕尼库斯。马科斯自己住顶层。在阳台上凭栏眺望,可以看到大海,有时候,微风阵阵,着实惬意。屋顶平台是共享区,可用来晾衣服。一排排衬衫、床单和毛巾悬挂在那里,一小时后就会干燥如纸。生锈的金属杆竖在四角,仿佛树苗一样,若是后代需要,随时可以加盖一层。

夜深了,马科斯没有去父母那里,不过每天早晨他都会在他们的小花园里坐十分钟,然后才去上班。他的父亲通常在十点前就去了自己的小农场。母亲会停下家务活,为他做他喜爱的甜希腊咖啡。

建这栋楼的时候,瓦西利斯·乔治乌和伊里妮·乔治乌夫妇缩小比例,复制了在乡下居住时的所有场景。藤蔓植物爬满了棚架,带来清凉的阴影;五棵橘子树相邻而立,伊里妮打理了十二个花盆,种出的西红柿都吃不完。就连邻居家的天竺葵也是从他们的剪枝繁殖开来的。他们在花园的一个小角落里用铁丝围了个鸡窝,两只小鸡在地上扑腾个没完。

对伊里妮来说,花园里最重要的莫过于挂在大门左边的那个笼子了。笼子里是她的金丝雀咪咪科斯。它的歌声给她带来了无尽快乐。

凌晨三点,一切都是那么安静,唯有蝉在鸣叫。

马科斯找出钥匙,走进公共走廊,开始上楼梯。到了二层,他听到空荡荡的走廊里传来他弟弟赫里斯托斯的声音,还夹杂着其他声音。光秃秃的混凝土墙壁和地板将所有声音都放大了。

马科斯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他弟弟的声音越来越大,这种情况倒也平常,可里面另一个人的声音听起来更为愤怒。他听出这是赫里斯托斯工作的汽车修理厂里的一个修理工哈拉兰博斯·兰布拉基斯,他对弟弟的影响很大。

他们两兄弟向来亲近。虽然相差十岁但自能走路起,弟弟便成了哥哥的跟屁虫,模仿哥哥的行为,相信哥哥的看法,视哥哥为偶像。

十八岁的赫里斯托斯要比马科斯十八岁时激进得多。就在前一天早晨,他们还为塞浦路斯并入希腊这个棘手问题大吵了一架。少年时代的马科斯一直热情地坚信应该合并。他曾经是EOKA组织(塞浦路斯斗士国家组织)成员,支持为结束英国人对塞浦路斯的统治而战斗。然而,自从十年前塞浦路斯独立,他渐渐摆脱了极端思想。

五年前,雅典发生了军事政变,之后,大部分希腊族塞浦路斯人坚信他们应该远离那片大陆保持独立。如今希腊族塞浦路斯人内部出现了异议,有的人和赫里斯托斯一样,依旧在为了合并而战,有的人则反对,暴力威胁的阴影笼罩在他们之间。

“你怎么变成胆小鬼了?”赫里斯托斯喊道。

“这和是不是胆小鬼无关。”马科斯一边说一边忙活着。那时是早上十点左右,他正在有条不紊地用剃须刀刮掉浓密的白色泡沫,看着他的脸一点点露出来。他看着镜中自己的脸,好像没有看到他那个站在卫生间门口的弟弟。

赫里斯托斯来到马科斯的房间,希望说服他。他从不曾放弃。

“可是你过去有坚定的信仰!信仰!你到底怎么了?”

“赫里斯托斯,我什么问题都没有。”马科斯对弟弟笑笑,“或许只是我现在知道得更多了。”

“你什么意思?知道得更多?有什么好知道的?”马科斯平静的态度激怒了赫里斯托斯,“这个岛过去是希腊的,现在也是希腊的,这里应该属于希腊,应该回归祖国!看在老天的分上,马科斯,你以前也相信要为了合并而战啊!”

“我们的舅舅相信,”马科斯平静地说,“我们的父亲也相信。”

“这么说我们应该放弃?因为人们高兴看到基里亚科斯舅舅死掉?”

独立之前,在暴力活动最严重的时候,他们母亲的弟弟被英国当局处死。他的名字鲜少被提起,可父母起居室的桌上摆了一张他的黑白照片,一刻不停地提醒他们勿忘死者。

马科斯继续刮胡子。有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关于舅舅的牺牲,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们已经说了不少。啃噬家人的伤痛永远不会被遗忘,虽然伤口已经结疤。赫里斯托斯当时只有七岁,亲眼见到了舅妈和母亲痛苦的哀号。

马科斯以前很讨厌基里亚科斯舅舅,现在也无法假装喜欢他。小时候,要是他没尽全力收水果,基里亚科斯就会打他的脑袋,如果他发现外甥在摘果子时偷吃了一个,就会让他一口气再吃四个,而且要连皮吃掉,好让他知道贪婪要受到惩罚。他是个狠心的人,对他的外甥并不公平。马科斯观察了他的所作所为后,还怀疑他打老婆。他第一次看到母亲为米尔托舅妈冷敷脸颊的时候,询问这是怎么回事,可只得到了“不关小孩子的事”这样的回答,这种事经常发生,他渐渐明白了。马科斯不知道上帝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惩罚基里亚科斯,让他没有孩子。如果是这样,上帝也惩罚了米尔托舅妈。

看到舅妈悲伤欲绝,恸哭不止,马科斯不知道其中装模作样的成分有多少。她的丈夫那么对待她,她为什么还要为他的死伤心?他看到母亲安慰舅妈,不禁想起舅妈挨打后母亲伸出手臂搂住她肩膀的画面。

基里亚科斯舅舅去世后的一年里,他们的父亲也受伤了,几乎丧命。即便现在,马科斯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情形。父亲被抬进家门,屋子里充满了泥土和鲜血的气味。父亲康复了,可他的胸口和后背都是伤口,疤痕纵横交错。他的腿受了永久性损伤。虽然拄着拐杖,走起路来还是左摇右晃。他的左腿再也不能弯曲,伤口还时常会痛,药物也无法缓解。只有鱼尾菊酒可以减轻他持续的疼痛。

“看看我们的父亲,赫里斯托斯!他瘸了……有人从那件事里得到了好处吗?”

他们谁也不清楚他父亲瓦西利斯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都干了什么,只知道他也是EOKA的积极分子。瓦西利斯曾接受过格里瓦斯将军颁发的勋章,在流亡之前,格里瓦斯将军曾领导起义反抗英国的统治。马科斯知道,格里瓦斯已于去年秘密返塞,并为实现合并暗中领导了新的斗争。他发现,像赫里斯托斯这样愿意战斗的新一代年轻人随时可以加入新组建的EOKA B队。

“我没法理解你为什么会放弃!这可是一项使命。你不能想放弃就放弃,要一直坚持到胜利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