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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去乔治乌家串门很快就成了埃米内的习惯。每次去,侯赛因都小心翼翼地陪着她,她还总带穆罕默德一起去。有了新玩伴,小瓦斯拉克斯和穆罕默德一样兴奋,不过他还不太会玩士兵游戏。

所有人都习惯了低声说话。天空已十分安静,可要是对他们身处的危险放松警惕,就可能失去一切。他们没办法得知这座城市以外发生的事。 

“真有必要继续留下来吗?”伊里妮问马科斯。

“如果那些当兵的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他回答,“待在这里比去其他地方都好。我们有吃的,现在很安全。”

“怎样才叫安全?”埃米内问,“如果确实有马科斯说的那条分界线,那所有地方都会乱成一锅粥。”

“要是那条线是想分开希腊族和土耳其族,我想很多人都没有住进他们该住的地方。”伊里妮若有所思地说。

“我们可以去分界线以北,”侯赛因说,“我们在马拉塔有家人和朋友。”

“要是你贸然出去,就会让我们也陷入危险。他们一定会来搜查其他人。”瓦西利斯说。

“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改变主意,”埃米内说,“除非阿里回来,不然我死也不走。”

自从瓦西利斯加入进来,讨论就升温了。玛丽亚抱起瓦斯拉克斯回了卧室,小宝宝正在那里睡觉。穆罕默德再次被留下来听大人无休止的争吵。

“侯赛因,干吗不去把你父亲喊来?”马科斯建议,“我们应该听听他的想法。”

哈里德正坐在门阶上抽烟。他一派悠闲,和以前一个样。一看到侯赛因,就劈头盖脸斥责起他来。

“你怎么丢下他们自己跑回来了?”

他一向都不放心妻儿去一栋全是希腊族塞浦路斯人的房子里,他觉得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要不要一起去,爸爸?”

“什么?去那栋希腊族人的房子里?”

“我们正在争论要不要离开。这与所有人都有关系。”他坚持道。

“我们?哪个我们?”

“求你了。这特别重要。去几分钟就行。”

“我可以去,但绝不坐下。”

哈里德四下看了看,捻灭了香烟,和儿子一起穿过街道。

哈里德一进屋,除了瓦西利斯,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伊里妮热情地欢迎他。

“欢迎来我们家,”她说,“我去给你煮咖啡。”

哈里德说到做到,一直站着。其他人继续讨论着。他们消息闭塞,根本做不了决定。

就在哈里德准备说出他的想法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响声。是开关车门的声音。就在附近,但不在门外。接着传来了说话声。

他们都愣住了。土耳其士兵已经很多天没来这条街巡逻了。先是叫喊声和敲击声,然后是一扇门被踢开的声响。指示声不断。二十分钟后周围恢复了安静。时间是那样漫长。

伊里妮、瓦西利斯、帕尼库斯、埃米内、哈里德和侯赛因全都长出了一口气。玛丽亚和孩子们在卧室里,对外面的事茫然不知。

“我想他们都走了,”终于侯赛因小声说,“我去看看。”

他悄悄走向大门,拔掉门闩,来到街上。周围一片狼藉,他几乎立刻意识到街上的碎片正是他家的前门。

他跨出门槛。很多东西都被抢走了,翻倒的桌椅、散落在地的抽屉和橱柜里的小物品,让这栋房子显得凌乱无比。

他父亲那套珍贵的西洋双陆棋不见了,墙上的相框没了,冰箱也被搬走了。食品柜被人打开。母亲用来放丝绸的五斗橱都拉开着,里面的东西不翼而飞。阿塔图尔克的小半身像掉在了地上,但一文不值的邪眼还完好无损,于是他抓起邪眼离开。

他跑回乔治乌家报告这个坏消息。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埃米内大声叫道。

没有一个人说话,可答案已在所有人心里。

“他们一定知道还有人住在那里。”

侯赛因和父亲一起回家,摸了摸盛放晚餐的锅,发现它尚有余温,他知道她说得很对。就连空气里依然弥漫的肉桂香都可能告诉那些士兵,有人仍住在这栋房子里。

伊里妮仍在安慰埃米内。他们要回去,商量大家应该怎么办。

“他们一定会回来,”瓦西利斯直言不讳,“如果他们知道有人住在那栋房子里,准会回来搜查。”

“甚至还会搜寻其他房子。”哈里德说。

“这么说我们都得离开这里?”伊里妮问。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带着恐惧和不确定感面面相觑。婴儿的哭声是唯一的声音。她彻底康复了,哭声比以前更洪亮了。

过了一会儿,马科斯说话了。

“我想我们必须离开这条街,可是……”

“可是什么?”他母亲问。她已摘下挂在墙上的圣像,放进了围裙的口袋。越来越强烈的紧迫感。

“我觉得我们不应该离开法马古斯塔。”

“什么?”哈里德气坏了,这个希腊族塞浦路斯人竟然对他指手画脚,“我们和你们面对的情况不一样!我们为什么不应该走?”

“哈里德,不……”埃米内说。

“我觉得我们别无选择。”他打断妻子的话。

焦虑在马科斯心里蔓延。他最不愿看到的就是厄兹坎一家离开。他觉得有他们在附近,他的家人更安全;况且他还需要更多时间。日出酒店掌握在他的手里,保险库里还有那么一大笔财富,他仍在想办法从中获利。

“等等,”他飞快地转动脑筋,然后说,“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跑向自己的房间,一次两级台阶,不到一分钟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旧报纸。是一份土耳其报纸。

“我找到了这个,”他说,“肯定是当兵的掉的,我捡了起来。”

尽管下定决心要一直站在乔治乌家里,可哈里德还是颓然地跌坐在最近的座位上。

“亲爱的,”埃米内倒抽一口凉气,“到底怎么了?”从他脸上的表情她就知道,一定发生了可怕的事。

他抬头看着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侯赛因从父亲手里拿过报纸,认真读起了头版。

“老天!”他轻声说,“噢老天!这是我们的村子……”

他看看母亲,又看了看报纸。报道里有一大幅图片,人们正在挖着什么。红十字会的成员以及身着联合国制服的士兵站在那里看着他们。

大字标题十分醒目:“马拉塔大屠杀。”

照片下方是这场大屠杀的具体报道。这起暴行发生在几周以前,也就是八月十四日,可直到尸体被挖出,才大白于天下。

人们从一个大坑里发现了八十八具惨遭肢解的尸体。尸体都严重腐烂。母亲依然紧紧抓着婴儿,最小的还不到一个月大,有迹象显示一些妇女在被屠杀前曾遭遇强奸。尸体被砍掉了脑袋,有几具少了一只耳朵,几具双耳都已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