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32

他的性格是极其多变的,所以当他看到南安普敦车站上那些高大的警察时,当他从车窗看到那满眼绿色时,接着又初识博大的伦敦时,他的所有烦恼立即烟消云散。但这段时间并不长。最紧迫的问题是钱。他在查令十字街的一家低级旅馆找了一个房间,因为他听见专做英国生意的一些里尔旅行推销员说起过这条街。他在里尔待久了,已习惯了那儿的烟炱和湿黏黑污,但伦敦的烟雾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生平第一次这么孤独无助,世上最不幸、最悲惨的人也没有他这么形单影只的。在家里,在学校里,在军队里,他的脸、他的名字没有人不知道的,他可以期待他人的不是救助也起码是一个责备,一个善意的或恶意的嘲讽,一个友谊的表示,或相反,一个恨铁不成钢的怨恨的表达;即使是里尔的陌生人也或多或少是面熟的,或者至少是他可以归入认识范畴的人,在巴约勒则没有不认识的人。在卢万,他曾经拥有大学生的身份;在尼奥尔和巴黎,他曾经身着军服。少年时代的几次离家出走,的确也曾使他短暂地尝到了形单影只和身无分文的滋味,但是他只要一个电报父亲就会立刻赶来救他,现在的情况似乎是米歇尔-夏尔已不在人世了,而且伦敦拥有数百万人口,使他更加感到孤单:谁也不会关心他怎么活下去,或者他是否会跳进泰晤士河,就像他小时候听说的那个修女投河的故事一样。

自从他从军队开了小差之后,一家专营纺织品的英国商行的名字像护身符似的在支撑着他。这家商行与法国北方省许多家纺织厂有生意往来,P姨娘的一个亲戚在掌管其中的一家纺织厂。此前,米歇尔对纺织业是最不感兴趣的了,但是,W家的大商行是米歇尔在这个巨大的城市里除了伦敦塔和英国银行而外唯一知道的东西,也是他将尝试的第一个机会。

他从电话号码簿上查到了商行的地址,向咖啡馆服务生打听了一下怎么走。他的英语在大学里堪称优秀,但遇上伦敦街头的老百姓则不灵了。在伦敦的这一通找,就像是在一片大森林中长途跋涉似的弄得他精疲力竭。因节省而未敢在旅馆里吃那顿丰盛的早餐,此刻他已是饥肠辘辘。他不知走了多少冤枉路,最后才到达了目的地。W商行的经理不接见他,米歇尔就是不走,后来干脆在过堂里坐下来,摆出一副不管等到何时也要等下去的架势。中午时分,他从员工谨慎的致礼中认出的那位经理走出来去附近的一家小酒馆填饱肚子,他去的时候和回来的时候都注意看了看这个钉在原地不走的年轻的外国人,因为好奇,他终于接见了他。

米歇尔的那种学究似的英语在这间办公室里比在街头更好地帮了他的忙,他强调了自己那位拥有纺织厂的表亲的大名(其实他一生之中只见过他两次),并提出愿意跑法国方面的生意。经理把玩着表链上的小饰物,爱答不理的,很快他就把这个讨厌的年轻人打发走了。

被婉拒的这位良家子弟又到过堂里坐了一会儿,集中思想在考虑是否先到一家法国餐馆去找一份服务生或洗碗工的活儿干干。正在这时,一个慈眉善目、面带聪慧的男子走近他身旁,向他问了几个问题。这人个头不高,脸晒得黑红,说的英语带有很重的中欧口音,但米歇尔是不会拒绝此人的善意的。米歇尔把一切都如实地告诉了他,不过没有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矮个子男子放下拿着的样品,领他来到一间没有第一间那么庄严的办公室,发送部主任正坐在里面哩。年轻的法国人被雇用了,但工资很低,负责往货品上贴标签和帮助打包。米歇尔觉得自己得救了,然而,他惊奇地发现一个人最终获得的工作很少是自己原先所以为的以及自认为是有所作为的工作。下班时间到了,米歇尔在人行道上又碰上了他的救命恩人,可后者没让他表示感谢,并问他打算住在哪儿。米歇尔根本就没想到这个问题。

“干吗不住我们家呢?我们刚买了一幢房子,我们想要是找一个房客来住的话,我们就能更快地还清贷款了。我们不会敲您的竹杠的。”

他俩前往旅馆去拿米歇尔的那只小手提箱。米歇尔再三地表示谢意,那个矮个子男人也一再地说别客气;他看着这个略微有点发胖的人,他在他的眼里宛如《圣经》故事中年轻的多比眼中的拉斐尔大天使似的。他家住在帕特尼,一路上,罗尔夫·纳杰尔(他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自己的经历:他父亲是布达佩斯的一个犹太人,不知在什么暴动之后被驱逐了,后在索霍区开了一家匈牙利小酒馆。罗尔夫并不喜欢纺织品而喜欢烹饪,他在这方面干得还算有点成绩。他是个温和的无政府主义者,尽量地在伦敦重商的氛围里讨生活,由于米歇尔是开小差的,这更增加了他对他的一份同情。

他的房子是一幢普普通通的砖房,爬满了攀援植物,给人以走出大都市的田园诗般的感觉。罗尔夫向米歇尔先生介绍了他的年轻妻子(我把她称之为莫德,因为我父亲没有跟我说过她的名字,她丈夫的名和姓也是我自己加上的)。莫德长得很美,一头深棕红色秀发,脸色苍白中带着粉红,这位弱不禁风的英国女子有着罗塞蒂或伯恩-琼斯的某些模特儿的令人心神不定的风姿,由于彩色石印画片和画廊的关系,米歇尔不久便与她们很熟悉了。饭后,大家来到摆放着劣质家具的客厅,罗尔夫坐在钢琴前;尽管连乐谱都不识,他仍很有激情地弹奏了一些流行的轻歌剧曲目和一些杂耍歌舞厅的老掉牙的滥调,一边还哼哼叽叽地唱着。米歇尔出于礼貌请他弹一支匈牙利歌曲,他立刻换了一个人似的,满怀激情地弹起了一支老曲子,但结束时却做了一些滑稽的动作。他向米歇尔要的房租不多,不能让他很快还清借贷。这个中欧贫民窟的逃离者对待他的房客十分慷慨大方。

读者已经看到我要说些什么了,因此我将不再让读者们感到乏味,还不到三个星期之后,米歇尔和莫德便在那张带印度床幔的大床上颠鸾倒凤开了;那张大床是罗尔夫在市场上买的,是他引以为荣的东西。腼腆的年轻女人在床上可是够浪的。罗尔夫每个星期六去看望住在伦敦另一端一家以色列老年公寓里的父亲,因此给这对情人留下了充裕的活动空间。他只要一走,那间夫妻房便变成了情侣房,衣橱的穿衣镜和梳妆台的镜子摄取了鸳鸯戏水的场面,可晚上归来的罗尔夫却从未有所怀疑。这个爱好音乐的丈夫不时地独自去听音乐会,莫德和米歇尔从未提出要陪他一起去。每个星期日,三人都去帕特尼的小广场散步,或者一直走到里士满公园,莫德很喜欢用手抚摸公园里喂养的鹿。罗尔夫使米歇尔了解了对他来说是伦敦的诗情画意的东西:娱乐和中档商品街,街上橱窗流光溢彩,满街灯火辉煌;昏暗路灯下等待客人的妓女;那些小剧场,他同跟班或卖票的全都非常熟悉;不算太贵的上等餐厅;杜莎夫人蜡像馆;拘留所的外墙。他不时地还请他的太太及他的房客欣赏一场音乐喜剧,打折的票价使他们随后又去吃了一顿普通的宵夜,餐费由两位男士分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