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命 32(第2/2页)

罗尔夫对米歇尔的信任使他觉得有点感动,但也觉得他有点蠢,如果他有所自责的话,那也只是那种通常所见的内疚,他是绝不会放弃床上的淫荡的,即使荣誉受损的丈夫要求决一雌雄!不过,即使罗尔夫猜到点什么,他也是宁可同他的房客去比武场决一高低而不会找他决斗的。在餐桌上,在散步时,在每晚必不可免的钢琴旁,始终神态自如的莫德极其殷勤地讨好着两个男人。

然而,数月之后,米歇尔对这种三人游戏厌烦了,他终于在《泰晤士报》的小广告上找到了一所男子中学里马术和法语会话课教师的职位。于是,他找了一个小屋供他和莫德享用,并说服莫德跟他走。

某个星期六,米歇尔先生彻底地告别了打包和贴标签的活计。很久之后他才知道,莫德为了弄点现金,已经匆忙卖掉了几件罗尔夫买给她的小首饰和客厅中的一些讨厌的小摆设。但那天晚上,她不禁满怀怜悯地想到受骗的男人回到空荡荡屋里时的可怜状况。莫德的心肠并不太软,不过,她也不像许多女人那样,趁通奸私奔之机坑害自己的男人一把。罗尔夫是个好男人,一直都善待于她;他俩相识时,她是个制帽女徒工,这一行当干了几年之后,她因肺部染疾而辞工不干了。不,罗尔夫在爱情方面既不那么令人不快,也不是那么贪得无厌。她是否认为他早就猜到她与米歇尔的事了?啊,这个么,谁也搞不清楚。

他俩在萨里的那个小屋里度过了甜蜜的几个月。那座小屋爬满了爬山虎,一到秋季,一片粉红。米歇尔负责照料的那些纯种马满足了他自开小差以来一直感到痛苦的对马的需要。他喜欢教授马术,喜欢同他的学生中已掌握法语的学生说法语,而对于其他的学生,他马上就改用英语说,不想听他们那听不懂的法语。莫德有着很英国式的想象能力,她能把一段老鼠偷蜜的故事改编成一个童话故事,能够把一把破茶壶变成一个虚构的人物。她喜欢坐在露天地里,任由风儿吹拂她的秀发;她有点像水神,有点像蝾螈,喜欢光着脑袋在雨中淋,宁可一会儿回到厨房里去用火烘干。她对什么都有兴趣:叶下的一朵迟开的秋水仙,草丛中的野兔,在屋后分叉形成一个栖满鸟儿的小岛的半结冰的溪流。圣诞节时,新砍下的枞树枝的清香与烤火鸡的香味交融在一起。如果幸福能发出荧光的话,那树下的小屋就能流光溢彩。

然而,有时候莫德感觉像落到了一张荨麻床上似的。在老师们正派妻子们的眼里,这个过于美貌的姑娘不完全像是一位夫人,这对未进教堂而结合在一起的男女引起了他们周围人的怀疑。米歇尔对那些穿得很难看的假惺惺的女人不屑一顾;有时候,莫德也回应他,但在下聘书的时候,学校下一学年未再聘用他。

他们余下的钱不多了,夏天时便住到收费低廉的德文郡的一座农庄里去了。食物令他们很失望:牛奶、奶油、鸡蛋和水果每天清晨都运往伦敦,用农庄主们的话来说,要品尝这些东西,那简直是在“吃钱”。这对情侣在帮助收割草料和摘苹果;他俩在这片景色中漫步——这是一大片开阔的景色,有一些小的山谷蜿蜒在两个小树林之间,高高的野草散发出一种令人茫然的性欲气息和一股温湿的味道。但是,在他俩前去赶集的相邻小城广场上的一个团队演奏的军乐突然像扇了米歇尔一个耳光似的,他发怒的表现形式是生闷气,他老找莫德的碴儿。二人沿着大路返回时,彼此一句话也不说。

第二天,由于牵涉到在萨里度过的那几个月,莫德说中学生中最大胆的那一个在校长请喝茶时听说了有关她的情况,便打赌说他能摆平这个不规矩的米歇尔太太,于是趁米歇尔不在时跑到小屋来向她大献殷勤;她让他未能造次,当然她没少费工夫。米歇尔冲她嚷,说她撒谎。二人大哭一场,并保证相互间忠贞不渝,然后又言归于好。

但是,到了夜晚,米歇尔的疑窦重又生成:为什么这个对做爱情有独钟的女人会拒绝那个英俊的金发小伙子呢?第二天,莫德收到一张汇票,她说是她唯一的一个亲戚,对她十分照顾的姨娘寄的,于是二人又争吵起来;其实,这一点点汇款是罗尔夫寄的。米歇尔收拾好行装,回转法国,回到军中。

他被降职。摘去下级军官肩章的那个仪式他无所谓地比作像是拔牙似的,但肯定要比他随后所说的难受得多。与他同时回归军中的一位战友在他身旁陪绑,这使他好受了一些:他俩一起拿这事开玩笑。米歇尔毕竟还是感受到一种动物找到窝的兴奋,而且有同龄人的陪伴使他从成天伺候情妇的疲惫之中解脱出来。在这些普普通通的士兵眼里,他的奇遇非但没有使他一钱不值,反而使他成为一个浪漫的人物。多亏了他父亲向圣多米尼克街和总统府的那位老者那里为他求得的庇护,放浪形骸的下士很快就恢复了失去的军阶。

他大概在里尔与家人重归于好了,因为我有一张这一时期想必是在照相馆里拍的全家福,不过马雷街的客厅里肯定也有照片上的类似的家具和一些一模一样的盆栽棕榈。米歇尔-夏尔老多了,他很不舒服地坐在一把椅子边儿上,有点关节僵硬的双腿伸向前面,圆乎乎的脑袋被一圈灰胡须框着,在这张摆出样子让人看的合家欢上他显得很不自然,据说拍这张照的目的是为了堵住那些说他与儿子断绝关系了的人的嘴的。诺埃米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身板儿笔直,身着紧身的带胸衣撑和绉泡饰带的黑色裙子,头发梳得像那个年代里的马蒂尔德公主一样;不过,她让人看着不像是拿破仑三世的一位表妹,而像是世界另一端的她的同时代人——慈禧太后,她与后者有着同样的坚不可摧的意志和同样的偶像式的不怒自威,透过她那半耷拉着的眼皮,她怀疑地看着她的前面,宛如透过一个枪眼缝隙在看前方似的。摄影师在摆好每一个人的姿势时,让她用手臂搂住小玛丽的脖子,后者坐在地毯上,双腿蜷起,带着儿童的自然神态展示自己的黑长袜和黑靴子。小姑娘把她那张乖孩子的漂亮脸蛋儿转向自己的父亲,她那用一条饰带扎起的秀发梳成了可爱的小尾巴。米歇尔靠在米歇尔-夏尔的椅背上,他身体单薄,苍白,有点惊慌,看上去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眼神恍惚,有点阴郁,“随便地”看着,也就是说,此刻他心里正在“看着”英国。

摄影师一说拍好了,大家便散了开来。诺埃米忍不住说她儿子一脸的要上断头台的样子。她从他很小的时候起就一直这么骂他。胆怯的米歇尔没有顶嘴,他只是在里尔休假几天,所以很多事是可以忍一忍的。米歇尔-夏尔倒是很和蔼,但却一言不发;他心里有点想法,但没有说出来,免得惹自己周围的人不悦。他在想一个审慎的人的位置不是在军队里,他始终认为这种和平时期的开小差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不是犯罪。再说,事情已经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