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堡的巡礼 08(第3/4页)

但这城堡不久就脱离了这个家族。一七五三年列日的市长弗朗索瓦-德尼,他的妻子让娜-约瑟芬是荷兰海尔德斯王室顾问团主席的女儿,他们没有孩子。他死的时候,也许是出于善心,也许是因为对他兄弟那一房人的憎恨,把城堡赠给了圣米歇尔儿童福利协会。大革命到来了,圣米歇尔儿童福利协会的资产并入了列日收容院,收容院又把城堡卖掉了。以后,城堡先后落入两家人的手中,随后,强有力的煤炭公司这一至今还在本地称王称霸的财团买下了已经残破不全的城堡。可以肯定地说,一九四五年有些从东部地区逃亡过来的人整个冬天都在废弃的城堡里扎营,睡在拼花地板上,在没有生火的绘有族徽的壁炉前冻得发抖,或者至多用从花园里捡来的一把枯枝点火取暖。

一九五六年,当我到比利时小住时,还留在手中作为纪念的雕版画激起我去看一看福雷马尔的愿望。一辆出租车载着我从列日出发,穿过关厢地带工人居住的一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街。那里一片灰黑,没有一根草,没有一棵树,我们到达了一条街道。只有熟视无睹和漠不关心才让我们相信这里是住着人的(住的不是我们这类人),当然,我在二十来个国家里也见过与这相仿的,跟二十世纪的劳动适应的住处。默兹河岸的美丽风光已全被遮挡住了。重工业把大河和工人区之间变成了一个地狱。十一月的天空是个肮脏的锅盖。司机问了当地人之后,把车停在一座花园遗址打开的栅栏门前面。园子中间有一堆石块和瓦砾,表示那里曾有一所房子倒塌了,只留下了令人诧异的断壁颓垣。一条考究的楼梯搭在一段横梁上,通向已经消失了的二楼,那横梁又岌岌可危地由塌陷的承重墙支撑着。台阶已经缺损,但十八世纪的铸铁扶手栏杆还很完整。几个星期以前城堡被卖给了一个拆房的商人,能卖和能运走的东西都星散了,这个扶手栏杆显然是留在这里,等着把它买到手的古董商运走。我正好在拆房结束的这一天到来,等待着我的是比拉奈兹的木刻上那么一幅景象。这断成一截的楼梯欢欣鼓舞地直指天空,那位司铎如果看到这个场面,肯定会觉得是个象征。

绝大多数的领地破败时景象都很悲惨,露台和花园都没有了,就像纯种的骏马,变成了要送去屠宰的骨瘦嶙峋的老牲口。据说,花园要改成一块街心绿地。但是在我们这个时代,所有经市政府表决建造的街心绿地都难免会变成停车场,这是一条规律。我不仅痛惜这所房子的下场,以及园子里五棵一丛的树木,还痛惜整个一片土地,遭受到工业的蹂躏,就像经过了兵燹。福雷马尔的水和空气也像匹兹堡、悉尼或东京一样,受到了致命的污染。我想到那个古老村落里的居民,受着大河里突然而至的洪水威胁,河岸还没有规划治理过。村民们由于无知,也污染了土地,浪费了资源,但他们没有有效的技术加剧这个过程的迅速发展。他们把便盆里的东西、宰杀了的牲口骨骼以及鞣制皮革的肮脏废物都倒到河里;他们却还没有向里面扔有毒甚至致命的副产品。他们过量猎杀野生动物,砍伐树木。然而他们的这些破坏比起我们来则小巫见大巫了,我们制造出了一个动物和树木都无法存活的世界。当然,他们在忍受痛苦,十九世纪的那些天真的进步人士以为那些痛苦都永远成为过去了。歉收的时候他们缺少食物;丰收的时候又吃得撑到了我们想象不到的程度。他们却没有沦落到吃含有潜在毒素的变异食物。有很大百分比的幼儿不幸死去,然而在自然界和人类之间也建立起了某种平衡,他们没有人口过度繁衍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引发的全面的战争,使个体失去尊严,腐化了整个人类。他们时而遭受暴力入侵,但却没有无休无止地生活在核威胁当中。他们受到自然力量的限制,但还没有受疯狂生产再愚蠢消费这个怪圈的制约。在不到三、五十年前,从牲口的生活过渡到在白蚁窝里熙熙攘攘的昆虫生活,对于所有人来说,这仿佛是个不容争辩的进步。今天,我们就要开始用另一种方式来思考。

一九七一年,我突然想要到列日的一家博物馆去看看福雷马尔那个老兵的证明文件,同时也再次参观一下那个地方。这一次,是五月的一天,却早早地像入了夏那么炎热。离工业区还有一刻钟的路程,司机就劝我关上车窗,防备漫天发臭的黄色烟雾。谁都知道,不习惯的人就得防护一点。道路上的工程使我们不能从福雷马尔地区穿过,但有人告诉我正在酝酿一个抵制工业发展的计划。生态环境的保护在这里谈不到,而是我们这个时代土地并购的典型现象,与中世纪封建领主的所作所为并无两样。向对岸喷火的恶龙吞食了面前更弱小的族类。离福雷马尔不远的老山煤矿已关门大吉,改变了用途的建筑物就像黑色魔法师的宫堡,在《帕西法尔》剧终的时候,颓然倒塌。远远望去,这个被十九和二十世纪一连五代人的贪欲及缺乏远见所侵蚀的场地,整个还保留着《列日的乐景》雕版画上的模样,甚至也许,那退伍老兵时代的模样,沿着大河和高高的丘陵之间曾有过人烟,其遗迹仍依稀可辨,没有被工业发展所破坏。

近两个世纪以来,人们决定全面使用碳氢物质,在利用这种能源的同时,人们贪婪地滥用了这种物质的威力,走上了一条不能逆转的道路。煤是从人刚会思想的时候算起百万世纪以前枯死的森林变成的;石油是油母页岩分解生成,或由百万亿微小动植物缓慢演化来的。就是这两种物质,使我们原先慢悠悠的历险变成向末日冲刺的疯狂赛马。在这两种危险的燃料中,煤炭首先占了上风。我的故乡里尔地区和与我母亲的两个家庭有联系的两个城市,偶然有了煤,就被糟践得面目全非。福雷马尔城堡当初是“列日的乐景”,那一天呈现在我面前的就是一个样板,证明我们犯了无法弥补的错误。


  1. ✑Trajan(53-117),罗马帝国皇帝。​
  2. ✑Jean-Philippe Rameau(1683-1764),法国作曲家。​
  3. ✑Fanfan la Tulipe,法国十七和十八世纪在民歌和民间故事中流传的潇洒快活的大兵形象。​
  4. ✑Anne Dacier(1645-1720),法国学者,翻译家。​
  5. ✑Nicolas Malebranche(1638-1715),法国奥拉托利会教士,哲学家。​
  6. ✑Bernard Le Bouyer de Fontenelle(1657-1757),法国哲学家、作家。​
  7. ✑教廷规定,四十岁以上的女人才可以给教士当女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