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第四章(第4/7页)

这番思辨令我颇觉有趣。我敢说,它给我那颗从未平静过的良心带来了安宁,遥想当年,在我年幼无知的时候,往见学校的神父们未经我同意便把它灌输进了我的体内。接着,阳光渐渐转移过来,照在了台阶上,将我赶进了守卫室,只见里面的床铺好似担架,墙壁上钉着几张美女照片,还有许多残留的家什物件,凝滞憋闷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臭味。那名中尉走进来,在屋里找到了我。他说:“你很快就能继续赶路了。他们正在过来。”

几个多米尼加士兵正沿着公路缓慢地走向哨所,他们排成单列纵队走着,以便继续待在树荫下面,步枪挂在肩头,手里拿着从海地游击队员身上收缴的武器。那些游击队员刚刚从海地的群山之间钻出来,这会儿跟在士兵身后几码远的地方,因疲惫而步履蹒跚,脸上带着窘迫的表情,就像小孩打碎了某件贵重的物品时那样。那些黑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但在这一小股纵队靠近结尾的地方,我看见了菲利波。他用衬衫将自己的右臂绑在体侧,从腰部以上都赤裸着。看见我时,他不服气地说:“我们已经没子弹了。”但我觉得他当时并没有认出我——他只看到了一张白人的面孔,好像在责备他。在小股纵队的最尾端,有两个人抬着一副担架。约瑟夫躺在上面。他睁着眼睛,但他已经看不见他们带他走进的这片异乡的土地了。

其中一个抬担架的人问我:“你认识他?”

“认识,”我说,“他以前会做很好喝的朗姆潘趣酒。”

那两个人不满地看着我,我这才意识到,对逝者是不该说出这种话的。费尔南德斯先生肯定会做得更好。我默默地跟在担架后面,就像一个送葬的人。

在守卫室里,有人给了菲利波一把椅子坐,还给他点了一支烟。那名中尉在向他解释,汽车要到明天才能过来,而哨所里现在也没有医生。

“只不过断了条胳膊,”菲利波说,“下峡谷时我摔了一跤。没什么要紧的。我可以等。”

中尉友好地说:“我们在圣多明各附近为你们准备了一块舒适的营地。以前那里是一家疯人院……”

菲利波开始狂笑:“疯人院!你说得没错。”然后他哭了起来。他抬起手捂住眼睛,藏起自己的泪水。

我说:“我有辆车在这里。如果中尉同意的话,你就不用等了。”

“埃米尔的脚也受了伤。”

“我们可以把他一起带上。”

“我现在不想和他们分开。你是谁?哦,当然,我认识你。我的脑子都糊涂了。”

“你们俩需要去看医生。在这里干坐到明天毫无意义。你是在等其他人从那边过来吗?”我想到了琼斯。

“不是的,已经没有别人了。”

我试图回想起刚才有多少人从公路上过来。“其他人全死了?”我问。

“全死了。”

我把他们俩尽可能舒服地安置在吉普车上,逃亡者们则手握面包站在远处观望。总共有六个活人,还有死去的约瑟夫躺在树荫下的担架上。他们全都一脸茫然,就像从森林大火中侥幸脱险的人一样。我们开车走了,有两个人朝我们挥手告别,其他人继续啃着面包。

我对菲利波说:“那琼斯呢——他死了吗?”

“现在应该是死了。”

“他受伤了?”

“没有,但他的脚走不动了。”

我必须从他嘴里把情报掏出来。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想忘掉这段经历,但实际上他只是脑子里装满了事情分不开神。我问:“他和你们希望的一样吗?”

“他是个了不起的人。跟他在一起,我们开始学习作战,但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教我们。弟兄们都爱戴他。他把他们逗得哈哈大笑。”

“但他不会说克里奥尔语啊。”

“他不需要会说。那家疯人院里有多少人?”

“大概二十个。你以前想找的那些游击队都在那儿。”

“等我们重新武装起来,我们还会打回去的。”

我安慰他说:“那是当然。”

“我想找到他的尸体。我想让他有一座像样的坟墓。我要在我们越过边境的地方为他立一座石碑,等有一天‘爸爸医生’死掉以后,我们还要在他牺牲的地方再立一座相似的石碑。那里会成为人们朝圣的地点。我还要请来英国大使,也许再邀请一位王室成员……”

“但愿‘爸爸医生’不会比我们活得久。”我们驶出埃利亚斯皮尼亚,转弯开上了通往圣胡安的好路段。我说:“如此说来,他毕竟还是证明了自己可以做到。”

“做到什么?”

“指挥一支突击队。”

“他以前打日本人的时候就证明过了。”

“对哦。我给忘了。”

“他是个聪明人。你知道他是怎么欺骗‘爸爸医生’的吗?”

“知道。”

“你知道他从很远以外就能闻到水吗?”

“他真的可以?”

“当然了,可事实上,我们那里从来就不缺水。”

“他的枪法好吗?”

“我们的武器太老旧,太过时了。我得教他怎么用。他的枪法不好,他告诉我,当年他是拄着一根拐棍走遍缅甸的,但他知道如何带兵打仗。”

“靠他的扁平足走路。事情最后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我们转移到边境地带,想找到其他人会合,然后我们就中了埋伏。那不是他的错。有两个弟兄被打死了。约瑟夫受了重伤。除了逃跑,我们没有别的选择。因为有约瑟夫,我们没法走快。在下最后一道峡谷的时候,他死了。”

“那琼斯呢?”

“他因为自己的脚几乎动也动不了。他找了一个他所谓的好地方。他说他会抵挡一阵子追兵,好让我们有时间逃到公路上——那些士兵没有一个敢冒险追太近的。他说他会再慢慢跟上来,但我清楚,他再也不会来了。”

“为什么?”

“有一次他曾经告诉过我,出了海地就没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我不懂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他的心留在海地。”

我想起了“美狄亚”号船长从费城办公室收到的电报,还有英国代办收到的那条信息。可以肯定,他做过的事情绝对不止是从阿斯普雷公司盗走一套调酒器那么简单。

菲利波说:“我越来越敬爱他。我想写信给英国女王,向她陈述琼斯的故事……”

他们为约瑟夫和另外两名死者举办了一场弥撒(三个黑人全是天主教徒),虽然琼斯的信仰无人知晓,但出于礼貌起见,他们还是把他也算了进去。我和史密斯夫妇来到了坐落在一条小路上的方济各会小教堂里。参加弥撒的人不多。这让人觉得海地之外的世界冷漠无情,我们身处其中无法自拔。菲利波从疯人院带来了他那一小队人马,而在最后一刻,玛莎走了进来,安杰尔陪在她身边。一位流亡到此的海地神父主持了弥撒,费尔南德斯先生当然也在——他显出很专业的样子,对这种场合他早就习以为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