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2/10页)

“喝一杯吧。”派尔说。

“那再好不过。”

“我带了一瓶柠檬汁来。”他俯下身子,忙着在后面的篮子里翻找起来。

“有什么酒吗?”

“没有,实在抱歉。你知道,”他起劲儿地说,“在这种天气里,喝柠檬汁对身体很有益处。它含有——我不清楚是多少种维生素。”他给我递过来一杯,我一饮而尽。

“不管怎么说,可以解个渴。”我说。

“来点儿三明治吗?这些三明治味道好极了。抹了一种新的三明治酱,叫维他健。我妈从美国寄过来的。”

“不,谢谢,我还不怎么饿。”

“它的味道很像俄国沙拉——只是吃起来有点儿干。”

“我还是不吃了。”

“我吃的话,你不介意吧?”

“不,不,当然不会。”

他咬了一大口,然后在嘴里嘎吱嘎吱地咀嚼起来。远处,白色和粉红色的石头上雕刻着佛祖骑马出家图,他的仆人——另一座石像——跟在后面跑着追他。女主教们正走回教堂,大教堂门上的上帝之眼正望着我们。

“这里提供午餐,你知道吗?”我说。

“我不想去冒险。吃肉——在这样的热天里,可得当心了。”

“放心吧,你很安全的。他们都是素食主义者。”

“那样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不过我更喜欢知道自己吃的都是什么。”他又咬了一大口他的“维他健”。“你觉得他们能找到靠谱的机械师吗?”

“他们可是懂得如何将你的排气管改成迫击炮。我相信别克汽车能做成最好的迫击炮。”

司令官回来了,潇洒地向我们行了个军礼,说他已经派人去军营里找机械师了。派尔请他吃一块“维他健”三明治,他婉言谢绝。他展露一副见过世面的样子,说道:“我们这里在食物方面有很多规定。”(他的英语说得很好。)“很愚蠢。一个宗教首府的情形,你们是知道的。我觉得在罗马——或者坎特伯雷,也是一样。”他很麻利地向我微微鞠了个躬,然后便不说话了。他和派尔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他们并不希望我在这里,我忍不住要逗逗派尔——这么干,说到底,只能算是弱者的武器,而我就是弱者。我没有青春,态度不严肃,为人不够正直,更没有未来。我说:“也许我得来一块三明治了。”

“噢,当然,”派尔说,“当然。”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转去后面的篮子里找三明治。

“不,不,”我说,“我在开玩笑呢。你们两个想单独聊一会儿。”

“没那回事儿。”派尔说。他是我见过的最不称职的骗子——说谎这门艺术,他显然从未练习过。他向司令官解释道:“托马斯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认识福勒先生。”司令官说。

“我走之前会再来找你,派尔。”说完,我便步行向大教堂走去。那里会凉快一些。

圣人维克多·雨果的雕像穿着法国学院制服,他的三角帽子上围着一圈光环,指向孙逸仙在一块石板上刻写的高尚言论,走过去后,便是教堂正厅。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除了教皇的宝座,宝座四周盘绕着一条灰泥制成的眼镜蛇,大理石地板光洁如水,窗户上都没有玻璃——建造监狱都得留些透气的孔。我想,人造监狱牢笼也跟这个差不多——让那些质疑暴露在外,任凭风雨侵蚀;让那些信条暴露在外,任人解释评说。我的妻子已经找到了她的带孔牢笼,有时我真的很羡慕她。太阳和空气之间,总有一种冲突:我过多地生活在阳光下了。

我走在又长又空的教堂正厅里——这可不是我所喜欢的印度支那。几条有着狮子脑袋的长龙绕上讲坛:屋顶上的基督暴露出他那颗流血的心。佛祖坐着,一如既往,盘着双腿。孔夫子稀疏的胡须垂下来,很像是旱季的瀑布。这完全是在演戏:祭坛上方的大地球就是野心,教皇用作占卜的那个有活动盖子的篮子,不过是在耍花招。如果这座大教堂已经存在了五个世纪,而不是二十年,并且布满着人们的脚印和风吹雨打的痕迹,那么会更有说服力吧?像我妻子那样容易信教的人,能在这里找到她在人间找不到的信仰吗?如果我真的需要信仰,我会在她的诺曼教会里找到吗?但我从来没有想要拥有信仰。记者的工作是挖掘和记录。在我的职业生涯里,还从未发现过不可解释的事情。高台教教皇用铅笔在活动盖子下进行他的预言,人们就相信他了。在任何幻象里,你都可以找到这种扶乩之事。而在我的记忆之中,从没有过幻象,也没有奇迹。

我随意翻开我的记忆,像翻看一本相册里的照片那样:在奥尔平顿,我借着敌军一枚照明弹的亮光,曾看见过一只狐狸从那片贫瘠的黄褐色土地的巢穴里钻出来,在一片禽鸟出没的地区蹑手蹑脚地觇视;一具被刺死的马来人的尸首,被廓尔喀巡逻兵放到一辆货车后面,运去彭亨的锡矿区,站在一旁的中国劳工神经兮兮地笑着;另一位马来同胞将枕头放在死者的脑袋下面;旅馆房间里的壁炉上有只鸽子,正准备展翅飞翔;我妻子望向窗外的脸,那是我回家最后一次跟她告别的时候。我的思绪从她这里起程,又在她这里结束。她肯定在一个多星期前就收到我的信了,我没指望能发来的那封电报,也果然没有发来。但是,他们都说,如果陪审团迟迟没有回到法庭上的话,那么犯人就还有希望。再过一个星期,如果还是没有来信,那么我还有希望吗?我能听见的周围所有军人与外交官的汽车都在加速运转:这一年的盛会结束了。大批军队撤至西贡的行动开始了,同时开始的还有宵禁。我出门去寻找派尔。

他跟那位司令官站在一片阴凉处,没人在修理他的车子。不管他们在谈什么,谈话似乎已经进入尾声,他们默默地站在那里,因彼此对待对方都过于礼貌,所以又显现出几分拘束的模样。我来到他们面前。

“机械师还没来。”

“马上就来了,”司令官说,“他在游行队伍里。”

“你也可以在这里过夜,”我说,“这里还有一场特殊的弥撒——如果参加一下的话,那对你来说可是相当特别的体验。它会一直持续三个小时。”

“我该回去了。”

“除非你现在就出发,不然你是赶不回去的。”我不情愿地补充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搭我的车,司令官明天可以派人将你的车送回西贡。”

“在高台教的地盘里,你们无须担心宵禁,”司令官沾沾自喜地说道,“但出了这片区域……当然,我明天肯定是能把车送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