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4/10页)

“上来吧。”我回他道。他开始爬梯子,那个一直没有作声的哨兵端起了他的轻机枪——我们不认为他听清了我们的对话:这是一个危险的、惊吓过度的动作,我发现他已经被恐惧给吓瘫了。我如军长一般对他厉声喝道:“把枪放下!”然后我又加上一句法语脏话,我想他会明白的。他无意识地服从了我的指令,派尔爬了上来。我说:“我们可以在这个哨岗里平安地待到明天早上。”

“太好了。”派尔说。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困惑。他继续说道:“这两个蠢货里,不应该有一个去站岗吗?”

“他们不愿意被一枪打死。我希望你带着比柠檬汁劲儿大一些的饮料。”

“下次吧,我一定会带的。”派尔说。

“一个漫长的夜晚在前面等着我们呢。”现在,派尔跟我在一起,我就听不见那些杂音了。就连那两个哨兵似乎也放松了一点儿。

“如果越盟的人来攻击他们,会是什么情形呢?”派尔问。

“他们会打一枪,然后跑掉。你每天早上都能在《远东日报》上读到这种新闻,‘西贡西南方向的某个哨岗,昨晚被越盟暂时控制。’”

“这前景可不乐观。”

“在我们与西贡之间,有四十座这样的哨岗。不一定会轮到我们倒霉的。”

“我们可以吃这些三明治,”派尔说,“我真的认为,他们中的一个人,应该去放哨。”

“他是怕子弹打进来。”现在,我们两个人也坐在地上,那两个越南哨兵更放松了些。我对他们感到十分同情:这并不是件容易的工作,让这两个没受过训练的士兵一夜又一夜地守在岗楼里,永远不确定越盟何时会穿过稻田,爬上公路。我对派尔说:“你认为他们知道自己是在为民主而战吗?我们应该让约克·哈丁来向他们解释。”

“你总是嘲笑约克。”派尔说。

“我嘲笑的是,花那么多时间去写那些根本不存在的精神概念的人。”

“对他而言,那些东西是存在的。你难道没有什么精神概念吗?比如说,上帝。”

“我没有理由相信上帝。你呢?“

“我信。我是唯一神论者。”

“人们所信奉的神灵何止几亿?嗯,就连一个罗马天主教徒,当他惊慌、高兴或者饥饿的时候,所信奉的上帝也不尽相同。”

“也许吧,如果有上帝的话,他理应无比浩大,并且在每个人眼里都不相同。”

“就像曼谷的那尊大佛,”我说,“一次并不能看见他的全貌。尽管他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猜你不过是在故作强硬,”派尔说,“你一定也是有信仰的,多多少少。没人能毫无信仰地去生活。”

“噢,我不是贝克莱主义者。我相信我后背靠着的这堵墙。我相信那边的轻机枪。”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相信我报道的事情,这点你们美国大部分记者都做不到。”

“来一支烟吗?”

“我不吸烟——鸦片除外。给哨兵来一支吧。我们最好跟他们交个朋友。”派尔起身去为他们点着香烟,然后又转了回来。我说:“希望香烟也有象征意义,跟盐一样。”

“你不信任他们吗?”

“没有一个法国军官,”我说,“愿意单独跟这两个被吓坏了的哨兵在这些哨岗里过夜。嗯,我还听到过有一个排的士兵把他们的长官交给敌方。有时,越盟的扩音器比火箭筒更管用。我不怪他们。他们也不相信任何东西。你和你这类的人想发动一场战争,要别人帮忙,但那些人根本不感兴趣。”

“他们不想要共产主义。”

“他们想要足够的大米,”我说,“他们不想被一枪打死。他们希望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他们不想要我们这些白皮肤的人围在这里,告诉他们什么是他们所需要的。”

“如果印度支那沦陷了……”

“这套言论我早知道了。暹罗会沦陷。马来西亚会沦陷。印度尼西亚也会沦陷。沦陷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相信你的上帝,相信还有来生的话,我就以来生的竖琴跟你的金冠打赌,五百年后也许不会再有纽约和伦敦,但他们还会在这片稻田里种水稻,他们还会戴着他们的尖帽子,用长杆挑着他们的农产品去市场上出售。孩子们仍会坐在水牛背上。我喜欢水牛,它们不喜欢我们的味道,欧洲的味道。记住——从水牛的观点来看,你也还是一个欧洲人。”

“他们将被迫相信别人告诉他们的话,别人不会允许他们去反思。”

“思想是一种奢侈。你认为农民夜晚回到他们的土屋里,会坐下来去想上帝和民主吗?”

“你说的好像整个国家都是农民。那受过教育的人呢?他们会快乐吗?”

“噢,不会,”我说,“我们用我们的理念将他们抚养成人。我们教给他们一些危险的游戏,这就是我们为什么会被困在这里,并祈祷我们的喉咙别被割断。其实被割断也是活该。真希望你的朋友约克也在这里。不知道他会觉得是什么滋味。”

“约克·哈丁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嗯,在朝鲜……”

“他不是来服役的军人,对吧?他有一张往返机票。有了往返机票,勇气就变成了一种智力训练,像一个修道士的自我鞭笞。我能受得了多少苦?那些可怜的家伙可没法儿搭飞机回老家。嗨,”我对那两个哨兵说,“你们叫什么名字?”我想,熟悉了之后也许可以让他们加入我们的闲谈。他们没有回答,只是在那两截烟头后面盯着我们。“他们以为我们是法国人。”我说。

“这就是问题所在,”派尔说,“你不应该反对约克,你应该反对法国人。他们的殖民主义。”

“什么主义不主义。用事实说话。一个橡胶种植园主打他的工人——好吧,我反对他。这可不是殖民地的部长让他去做的。在法国的话,我想他会打老婆的。我见过一位牧师,穷得连裤子都没的换,每天工作十五个小时,在一个霍乱流行的地区,挨家挨户去访问,只吃米饭和咸鱼,做弥撒时用的是一个旧杯子——一个木头盘子。我不相信上帝,但我支持这个牧师。你为什么不管这个叫殖民主义?”

“这是殖民主义。约克说,好的管理者往往反而很难改变坏的制度。”

“无论如何,法国人每天都在送命——这可不是一个精神概念。他们不像你们这些政客,用半真半假的话来领导人民——也不像我们那些政客。我去过印度,派尔,我知道自由主义者所造成的伤害。我们现在不只有一个自由党而已——自由主义已经感染到其他党派。我们不是自由的保守派,就是自由的社会主义者:我们都有一颗好良心。我宁愿当一个开拓者,为他所开拓的东西而战斗,虽死不辞。看看缅甸的历史吧。我们去入侵这个国家,当地各民族都支持我们,我们赢了,但就像你们美国人一样,在那些日子里,我们还不是殖民主义者。噢,不,我们与国王握手言和,并把他的省份归还给他,而让我们的盟友遭到迫害,被锯成两半。他们是无辜的。他们以为我们会留下来。但我们是自由主义者,我们不想有一颗坏掉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