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二章(第5/10页)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我们在这里也要做同样的事情。先鼓励他们,然后只给他们留下一点点设备和一个玩具工业。”

“玩具工业?”

“你的塑料。”

“噢,好吧,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我现在谈政治为了什么。政治并不吸引我,我只是个记者。我没有任何立场。”

“真的没有吗?”派尔说。

“为了争论一番——来消磨这个血腥的晚上,仅此而已。我不会站队。我只会坚持报道,不管谁赢。”

“如果是他们赢了,你就要报道谎言了。”

“通常情况下,总是有弯路可走的。而且在我们的报纸上,我也没有注意到实情有多么受重视。”

我想,我们坐在那里谈话这件事情,给这两个哨兵壮了不少胆子:也许他们认为我们的白色嗓音——嗓音也有颜色的,黄色嗓音像唱歌,黑色嗓音像漱口,而我们白色的只是说话——会给人留下人数众多的印象,从而使得越盟的人离我们远点儿。他们两人拿起盘子,又开始吃饭,用筷子扒着往嘴里送,眼睛却沿着盘子的边缘望向派尔和我。

“那么你认为我们失败了吗?”

“这不是重点,”我说,“我并不很希望你们取得胜利。我只想让那两个可怜的家伙快乐一些——仅此而已。我希望他们在夜晚时,不用坐在黑暗里担惊受怕。”

“为了自由,必须开战。”

“我可没有看到任何一个美国人在这里战斗。至于自由,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去问问他们吧。”我用法语隔着地面向那两个哨兵发问,“自由——你们知道什么是自由吗?”他们正低头吃饭,听见我的话后,瞪着眼睛望过来,什么也没说。

派尔说:“你想让每个人都是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吗?你这是在为争论而争论。你是个知识分子。你所强调的个人的重要性,跟我或者约克说的,是一样的。”

“为什么我们现在才发现这点呢?”我说,“四十年前可没人这么讲。”

“那时个人的重要性还没有受到威胁。”

“我们的也许没有受到威胁。噢,没有,但那时又有谁在关心稻田里的那些人呢?现在又有谁关心呢?如今唯一能把他们当作人来对待的,就是越盟的政治委员。他会坐在他的棚屋里,问他的名字,倾听他的抱怨;他会每天花掉一个小时去教导他——无论教的是什么,他在那里是被当成人来对待的,一个有价值的人。别再像鹦鹉学舌那样重复地去说关于东方的那套理论,什么对于个人灵魂的威胁。在这里,你会发现自己站在错误的一边——代表个人的是他们,而我们只代表23987号士兵,全球战略计划中的一分子。”

“你所说的这些话,有一半不能代表你的真实想法吧。”派尔不安地说。

“可能有四分之三。我在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你知道,幸好我没有卷入,否则有些事情我可能会去做——因为在东方这里——好吧,我并不喜欢艾克[32]。我喜欢——嗯,这两个人。这是他们的国家。现在几点了?我的表停了。”

“八点半刚过。”

“还有十个小时,我们就可以走了。”

“晚上会变得很冷,”派尔一边说着,一边打着冷战,“我从来没想到过会是这样。”

“四周都是水。我的车里有一条毯子。取回来应该就可以应付了。”

“下去取来?安全吗?”

“现在还早,越盟应该不会出现的。”

“我去吧。”

“我比你更习惯在黑暗里活动。”

我刚一起身,那两个哨兵便停下来,不再吃饭。我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回来。”我的双腿从活板门伸下去,找到梯子,然后一步一步往下走。说来也怪,这样的谈论竟然可以使人安心,特别是这样抽象的话题:它似乎使得周围这些怪异的环境也正常化了。我不再害怕,就好像我刚从一间屋子里离开,还要回来拾起观点继续争论一样——这座哨岗便是卡提拿街,是美琪大饭店的酒吧间,甚至是伦敦戈登广场附近的一间屋子。

我在哨岗下面站了一会儿,好让我的眼睛适应环境。这里有星星的光亮,但是不见月光。月光让我联想到太平间以及在大理石板上用冷水冲洗一只没安灯罩的灯泡,但星光仿佛是活的,永不静止,就像有人在这片广阔的空间试图传达出美好的愿景,甚至连星星的名字也都十分友好。金星是我们爱着的一个女人,大熊星座是我们童年的一个玩伴,以及——我猜南十字星,对于我妻子那种有信仰的人来说,可能是一首心爱的赞美诗,或者一篇床边的祈祷文。我也像派尔那样打了一个冷战。其实那个晚上的温度并不低,只不过路两旁的浅水田给那种温暖增加几分凉意。我朝着车子那边走去,有那么一刻,当我站在路边时,我甚至以为车子已经不在那里了。我的信心被动摇了,即便后来我才想起,车子是在三十码之外抛锚的。我忍不住弯着肩膀朝前走去——我觉得这样的行走方式,在黑夜里更为隐蔽。

我必须揭开汽车的后备厢才能取毯子,在静谧之中,揭盖时发出的咔嗒和吱呀声让我惊吓不已。那个晚上一定到处都有人,我不希望自己发出的噪声成为唯一的声音。我把毯子搭在肩头,比从前更小心地关上后备箱。然后,刚一扣好,西贡那边的天空忽然一闪,隆隆的爆炸声便从公路那边轰鸣着传了过来。爆炸声还没过去,又传来两排轻机枪的扫射声。我想:“有人要遭殃了。”远处传来人的叫声,痛苦、恐惧的声音,也可能是胜利的喊叫声。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他们会沿着我们刚走过的那条公路发动一次袭击。那一瞬间,我觉得很不公平,越盟竟然跑到我们前面去,在我们与西贡之间。那仿佛我们在不知不觉之中正朝着危险驶去,而不是远离它,就像我现在这样朝着危险的方向,向哨岗走过去。我之所以用走的,是因为觉得走比跑发出的声音更小些,虽然我的身体确实很想跑。

到了梯子下面,我抬头向派尔喊道:“是我——福勒。”(即便在那时,我也还是不想对他用我的教名。)哨岗上的景象已经变了:装饭的盘子回到地上;一个哨兵将步枪倚在臀部,坐在墙边注视着派尔;派尔跪在对面墙边不远的地方,眼睛盯着那支轻机枪,那支枪放在他和另一个哨兵之间。他好像已经开始向那支枪爬去,但停了下来。另一个哨兵的胳膊伸向那支枪——没有打斗或者威胁的痕迹,这就像是孩子平时会玩的那种游戏,你不能被人发现你移动过,否则就要回到原地,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