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2/6页)

她准确地找到了那已经干掉的结痂。我又喝了一口。一个血淋淋的问题忽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给你烧袋烟吧。”凤说。

“什么都行,”我说,“什么都行。”

这就是我说“不”的一个原因。(我们不需要去谈论宗教的原因,因为你从来不理解,也没有相信过。)婚姻不能阻止你离开一个女人,是吗?它只是在拖延这个进程,如果你跟这个女孩儿同居的时间跟我一样久,那么这样对她就更不公平了。你把她带来英国,她无亲无故,会迷失在这里,而她被你抛弃的时候,那感觉该是多么恐怖。我猜她连吃饭的刀叉都不会用,是吗?我这些话说得很刻薄,因为我主要考虑到她的利益,而不是我的。但是,亲爱的托马斯,我也在替你着想。

我觉得浑身不舒服。距离我上一次收到妻子的来信,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我在强迫她回信,而在她回信里的每一行里,我都能感受到她的痛苦。她的痛苦击中了我的痛苦:我们又回到了从前那种互相伤害的模式里。如果只有相爱而没有伤害,那该多好——单单忠诚是不够的:我一直忠诚于安妮,但我还是伤害了她。伤害是在进行的过程中产生的:我们的身心都太狭隘了,占有另一个人便志得意满,被人占有便感到羞耻。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很高兴我的妻子又一次打击了我——我已把她内心的痛苦遗忘得太久了,这是我能给她的唯一的一种补偿。不幸的是,天真无辜的人总会被卷入到任何冲突里。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总有哭喊声从哨岗里传出来。

凤点燃烟灯。“她会让我和你结婚吗?”

“我现在还不知道。”

“她没说吗?”

“如果她说了,也是慢慢道来。”

我想:“你是多么自豪啊,如此超然,担任记者,而不是评论员,你在幕后造成了多大一团混乱。另一种战争是比这更加天真,即便是迫击炮,造成的伤害比起这个,也还是更小些。”

如果我违背我最深处的信念,说出“可以”这两个字,那样对你会有好处吗?你说你被召回到英国来,我能意识到你是多么厌恶回到这里,会想方设法地进行拖延。我可以预见到,你喝了太多酒之后,又要结婚了。第一次的时候我们真的尽力尝试——我和你都很尽力——可我们失败了。第二次的时候,没人会像第一次那样尽力了。你说失去了这个女孩儿,你的生命也就走到尽头了。但这同样的话你曾经也对我说过——我可以把那封信拿给你看,我还留着它——我想同样的话你也对安妮说过。你说,我们一直试图对彼此坦诚相待,但,托马斯,你的真话总是那么短暂。跟你争辩,或者试着让你明白这些道理,这些又有什么好处呢?按照我的信仰行事或许更容易些——你也许会认为这不合理——那么我简明地写给你:我不相信离婚,我的宗教也禁止离婚,所以答案是,托马斯,不可以——不可以离婚。

在“挚爱的,海伦”那句结尾之前,大概还有半页内容,我没有去读。我想那半页内容是关于天气的消息,以及一位我敬爱的老姑妈的近况。

我没有理由抱怨,这样的答复也并不出我所料。里面所说的,很多都是事实。希望她写这封信的时候,没有思考很长时间,因为回忆这些往事,不仅伤害到我,对她也是一种伤害。

“她说‘不可以’吗?”

我几乎毫不犹豫地说:“她还没有下定主意。还有希望的。”

凤笑了起来。“可你说到‘希望’时,却拉长了脸。”她躺在我的脚上,像一只趴在十字军战士的坟墓上的狗,替我烧着鸦片,我在考虑,该对派尔说些什么呢。等我抽完四袋鸦片后,我觉得自己对未来有了充分的准备,我告诉凤,还是有一定的希望——我的妻子正在咨询律师。从现在起,我随时都可能收到重获解放的电报。

“这件事无关紧要。你可以拟定一个协议。”她说,我能听到她姐姐正在通过她的嘴对我说话。

“我没有存款,”我说,“我比不上派尔。”

“别担心。什么事都会发生。总有办法的,”她说,“我姐姐说,你可以取出一笔人寿保险。”我想,她是多么现实啊,既不轻视金钱的重要性,也不对爱情作出任何伟大或者有约束力的宣言。我不知道派尔在未来的日子里要怎么忍受这副铁石心肠,因为派尔是个浪漫的人,但就他的情况来说,似乎可以用金钱来解决问题,现实的冷硬会因生活的富足而被逐渐软化,就像一块强壮的肌肉会因不经常使用而逐渐松懈一样。有钱人总是无往不利的。

那天晚上,在卡提拿街那些商铺关门之前,凤又买了三条真丝围巾。她坐在床上,将那些围巾展示给我看,大声地赞美着它们那明亮的色泽,她那歌声般的嗓音填满整个空间,然后仔细地把这些围巾折好,跟另外的十几条一并放进抽屉里:仿佛她是在为一个折中的协议铺垫基础一般。我也为我的协议铺下一个疯狂的基础,在鸦片赐予我的不可靠的清晰感与预感之下,我在那天晚上给派尔写了一封信。我是这样写的——这封信我前几天又发现了,被夹在约克·哈丁《西方的任务》那本书里。我的信送到时,他一定是在翻读这本书。也许他只是用这封信来当作书签,后来就没有再读下去。

“亲爱的派尔。”我写道,我只有一次动过那样的念头,想写成“亲爱的奥尔登”,说到底,毕竟,这是一封很重要的、跟生计息息相关的信件,不同于其他撒几个谎只为谋生的信件:

“亲爱的派尔,我在医院时就一直想写信给你,关于那个晚上发生的事情,真诚地向你道谢。你将我从一个糟糕的局面里拯救出来。现在,我已经可以拄着拐杖走路了——我的腿骨折之处显然还不算难办,衰老还未伤及我的骨头,所以骨头还没那么脆。有时间的话,我们一定要举办个聚会来庆祝这个事情。”(行文至此,我卡住了,接着,像一只蚂蚁遇到障碍物,我又从另外一条路线绕过去。)“还有另一件事也值得庆祝,我知道你听到之后也一定会很高兴,因为你一直在说,我们都很关心凤的利益。我回来时,发现有一封我妻子的来信在等着我,她或多或少同意和我离婚。所以你无须再替凤操心了。”——这句话说得很冷酷,但写下时我并不觉得,直到我重读时才发现,但那时已经太晚,来不及进行改动了。如果我要把这句话涂掉的话,还不如把整封信都撕掉。

“你最喜欢哪一条围巾?”凤问我,“我喜欢黄色的那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