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三章(第4/6页)

那间仓库很难找,我几乎也是偶然间才发现的,仓库的门敞开着,在一盏老式电灯的映照之下,可以看见许多奇怪的破铜烂铁堆在一起,如同毕加索的抽象作品的形状:床架、浴缸、垃圾箱、汽车的引擎盖,在灯光照射下显现出一道道陈旧的色泽。我沿着这些堆积起来的破铜烂铁中的一条狭窄的缝隙走下去,大声地喊着周先生,但是没人答应。在仓库的尽头,有一道楼梯通向上方,我猜那是周先生的家——我听多明戈斯的指引,显然是带到了后门口,不过我想他这么做是有他的道理的。楼梯两旁也都堆积着金属垃圾,这些废铁在这间寒鸦巢一般的房子里,说不定哪天就有用处。楼梯口上面是一个大房间,全家人在里面或坐或卧,很像一座随时都可能拆除的帐篷。到处都是小茶杯,还有许多纸板箱子,里面装满了无法辨认的物品,旁边还有一些皮带扎好的纤维行李箱。有一个老太太坐在一张大床上,还有两个男孩儿和两个女孩儿,一个婴儿在地板上爬着,三个穿着老式衫裤的中年妇女和两个穿着蓝色丝绸外套的老人正在一个角落里打麻将。他们没有注意到我的到来。他们出牌很快,一摸就知道每张牌是什么,麻将牌撞击发出的声音,像浪潮退去之后鹅卵石在沙滩上滚动。除了几个打牌的人之外,房间里没有别人注意到我,只有一只猫跳到一个纸板箱上,一条瘦狗过来嗅了嗅我,然后就走开了。

“周先生在吗?”我问道,有两个女人摇了摇头,仍然没人在意我,只有一个女人将一只茶杯冲洗干净,又拿起水壶给我倒上一杯热茶,大概是为了保温,水壶外面还套了一层丝绸衬里。我坐在床尾,挨着那个老太太,一个女孩儿将茶杯递给我:那感觉我仿佛已经被接纳进入这个团体里,跟猫狗为伍——也许它们跟我一样,也是偶然间第一次来到这里。婴儿从地板上爬起来,拉拽我的鞋带,没人过来责骂他。东方人是不会责骂孩子的。墙上挂着三份商业日历,每一份上都有一个穿着艳丽的中式服装、脸颊粉红的女孩儿。还有一面大镜子,上面莫名其妙地写着“和平咖啡馆”几个字——也许是出于意外,它才陷入这些垃圾里:我觉得自己也深陷其中了。

我慢慢地喝着味道微苦的绿茶,将那只没有手柄的茶杯从一只手换到另一只手里,以免手指被烫到,我在想我应该在这里等上多久。我试着用法语跟这家人交谈,问他们周先生大概什么时候回来,但是没人回答:他们大概全都不懂法语。当我的杯子空了之后,他们又为我倒上一杯,然后又继续做他们各自的事去了:一个女人继续熨烫衣服;一个女孩儿在缝缝补补;两个男孩儿在做功课;那个老太太盯着她的脚,那是一双旧式的中国小脚;狗在望着猫,而那只猫则伏在纸板箱上。

我这才意识到,多明戈斯为了勉强糊口,所做的工作是多么不容易。

一位极瘦的中国人走进这个房间。他在这里似乎不会占用任何空间:他的身体就像是饼干罐子里隔开饼干的防油纸一般。他身上唯一厚实的东西,就是那套带着条纹的绒布睡衣。“是周先生吗?”我问道。

他看着我,那是一道吸鸦片的人才会有的冷漠目光:凹陷的双颊,婴儿一般的手腕,小女孩儿那样粗细的胳膊——许多年的吸毒史再加上许多袋烟,才能使他干瘪到这个尺寸。我说:“我的朋友,多明戈斯先生,说您有些东西想给我看。您就是周先生吧?”

噢,是的,他说,他就是周先生,然后很有礼貌地挥手示意我坐下来。我看得出来,我找他的目的已经消失在他头脑中的烟路之间了。我要不要喝杯茶呢?我的到访,他不胜荣幸。他们在地上又倒了一杯,然后递给我一杯像正燃烧的煤块的热茶——这是茶叶的磨难。我对他的家族子孙满堂的盛况加以称赞。

他微微惊讶地朝四周看了看,就像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人似的。“我的妈妈,”他说,“我的妻子,我的姐姐,我的叔叔,我的兄弟,我的孩子,我姑姑的孩子。”那个婴儿已经从我的脚边爬走了,这会儿正躺在地上又踢又叫。我很想知道他是谁的孩子。这个屋子里的人要么太年轻,要么太老,似乎都不太适合生出这么个婴儿来。

我说:“多明戈斯先生告诉我这件事情很重要。”

“啊,多明戈斯先生。他身体还好吗?”

“有点儿发烧。”

“这个季节里,身体很容易出问题。”我甚至不相信他还记得多明戈斯是谁。他开始咳嗽,睡衣下面少了两颗纽扣,咳嗽时他的皮肤像当地的鼓那样绷得很紧。

“你自己也应该去看看医生。”我说。一个新来的人加入了我们的谈话——我没有听见他走进来。他很年轻,穿戴整齐,一身欧式打扮。他用英语说:“周先生只有一个肺。”

“很抱歉……”

“他每天抽一百五十袋烟。”

“听起来很多。”

“医生说这样对他的身体没有好处,但周先生抽烟时比任何时候都要舒服得多。”

我回应了一声,以示理解。

“请允许我作个自我介绍,我是周先生的管家。”

“我叫福勒。多明戈斯先生让我来的。他说周先生有事情要告诉我。”

“周先生的记忆力很糟糕。来杯茶吗?”

“谢谢,我已经喝了三杯了。”这样的问答听起来很像外语手册上的句子。

周先生的管家将我手中的茶杯拿过去,递给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将剩下的茶叶泼在地上,然后又倒满一杯。

“这壶茶不够浓。”我说,接过茶杯自己尝了尝,仔细地将杯子冲洗干净,然后又从另一把茶壶里倒满一杯。“这个要好点儿吧?”他问道。

“好多了。”

周先生清了清嗓子,不过那只是为了将一大口痰吐在装饰着粉红色花朵的搪瓷痰盂里。婴儿在茶叶的残渣之间滚来滚去,那只猫从纸板箱上一跃而起,跳到一个衣箱上。

“也许您跟我谈谈会更好。”年轻人说,“可以叫我韩先生。”

“如果您能告诉我……”

“我们去下面仓库里说吧,”韩先生说,“那边比较安静。”

我把手伸向周先生,他的手掌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脸困惑,然后望向这拥挤的房间,仿佛是在试图将我安顿妥当。我们下楼时,像石子滚动似的麻将牌声音逐渐减轻了。韩先生说:“小心,最后一层没有台阶了。”说着,他用手电筒为我照亮道路。

我们回到那些床架和浴缸之间,韩先生领路,顺着一个侧道走过去。大约走了二十步时,他停下来,用手电筒照向一个小铁桶。他说:“看见那个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