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5页)

“药水!”他低声说,“他用的魔药!就在那里!”

我不禁想嘲笑他这么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保留一个我们早该留在幼年的幻想,可就在那一刻,我心中又浮现了抽屉打开的影像,心底残留的恐惧让我什么也没说。再者,我开始担心一个更可能发生的下场,就是我们被女仆或者哪个碰巧路过的大人逮个正着。我无法想像那会有多丢脸,会有什么惩罚,我父母跟秋良的父母对此会有怎样的长谈等等。我甚至不敢想像我们要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就在这时,秋良快步向前,抓起瓶子抱在胸口。

“走!走!”他嘶声下令,忽然间我们俩慌成一团。我们憋住笑声,冲出房间,穿过走廊。

等我们安然回到楼上的房间——女仆还在楼下打盹——秋良坚称那些抽屉里装满了断手。我现在看得出来,他十分担心我会嘲笑我们多年来的这个幻想。事实上,我也暗自觉得有必要保存这个幻想,因此我没说什么话来戳穿他,也没有暗示凌田的房间真教人失望,或者我们的勇气只是自欺欺人。我们把瓶子搁在一只盘子上,放在地板的正中央,然后坐下来仔细研究。

秋良小心地拔起瓶塞。瓶里头装着浅色的液体,有淡淡的洋茴香味道。直到今日,我还是完全不明白那位老仆人用这个药做什么;我猜是他买来治什么宿疾的成药吧。反正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正好随我们去猜。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树枝插到瓶中,然后让液体滴在纸上。秋良提出警告,这液体一滴都碰不得,否则明早起床就会发现手臂连着蜘蛛。没有人真的相信,可是话说回来,似乎又有必要帮秋良留点面子,假装相信,所以我们做这些事的时候,都小心得不得了。

最后,秋良塞回瓶塞,把瓶子放到他保存特殊物件的盒子里,说他还要对那药水进行一些实验再归回原处。总之,那天早上我离去的时候,我们两人都心满意足。

不过第二天下午秋良到我家的时候,我立刻看出有点不对劲;他心事重重,什么事都无法专心。我怕是他父母已经发现我们昨天做的事,有一会儿我还忍着不问他发生了什么。但到头来我还是憋不住,便要他把事情告诉我,再糟也得说。然而秋良说他父母并没有发现什么,可是神情却变得更加凝重,经我再三追问,他才告诉我事情的始末。

原来是秋良憋不住心头的得意,便向他姊姊悦子透露了我们的壮举。他没想到悦子竟会惊恐万状。我说他没想到,是因为悦子——大我们四岁——从来不附和我们认为凌田有什么邪恶一面的说法。不过听了秋良的故事,她瞪大眼睛看着他,仿佛他会在她眼前扭成一团死掉。接着她告诉秋良,我们能逃出来已属万幸;她还说,以前家里雇的用人,有几位是她亲身认识的,这些人做了我们所做的事,后来就消失不见了——他们的尸骸几周后才在租界边上的巷子里找到。秋良对他姊姊说,她只不过是想吓唬他,他一秒钟也没信过她的话。不过显然他已经吓坏了,而我听到有人“证实”了我们先前对凌田的恐惧——悦子已堪称权威——也觉得一股寒气窜过全身。

这时候我才了解秋良烦恼的事:有人得在凌田回来之前,也就是在三天内,把瓶子放回原处。然而毋庸再提,我们先前的勇气早已消失殆尽,要我们再回到那个房间,根本不可能。

我们没办法再定下心来玩平日的游戏,于是决定走到我们在运河边的老地方。一路上我们从各个角度来讨论这个问题。假如我们不把瓶子放回去,结果会怎样?也许药水非常珍贵,他们会报警处理。或者,也许凌田对谁也不提瓶子失窃,但是决定亲手对我们施以毒计暗中报复。我记得我们完全搞不清楚,我们究竟有多么想保留对凌田的幻想,又多希望理性地想出法子,尽量避免不可收拾的后果。我记得,举个例子来说,我们也曾想过那药水可能是凌田存了几个月的钱才买的药剂,而且少了它病情就会恶化;可是下一秒,心里还抱持这个想法,却也想着其他假设:也许那药水的用处,是我们一直以为的那样。

我们在运河边上的老地方,离我们家步行约十五分钟,就在怡和洋行所属的仓库后面。我们一直不确定这样算不算非法侵入;要到我们的老地方,得经过一扇从来不关的大门,然后走过一片水泥空地,经过几名中国工人,他们会狐疑地注视我们,但从不阻止。接着我们绕过一个摇摇欲坠的船坞,走过一段防波堤,然后沿着阶梯下到运河岸边那块深色的硬土地。那块地只够我们两人望着河水并肩坐下,不过即使是酷热的天气,背后的船坞也保证那里有块凉荫,而每当有船或舢板经过,水波便会轻抚我们的双脚。河对岸还有更多仓库,不过我记得,差不多就在我们正对面,两栋仓库之间有段空隙,透过去可以看到一条马路,夹道种满树木。虽然我和秋良常常到那里去,但我们还是尽量守紧口风,绝不让父母知道,免得他们不放心我们那么靠近水边玩耍。

那天下午在岸边坐定以后,有那么一阵子我们试着要忘掉一切烦恼。我记得就像每次到这里来的时候一样,秋良又开始问我,要是有什么紧急状况,我会游到当时停泊在附近水域的哪条船上。但他说着说着,忽然哭了起来,让我吃了一惊。

我难得看到我这个朋友哭。老实说,我印象中看到他哭,也只有今天这么一次。就算是上回我们在美国教会后面玩耍,有一大块混凝土砸在他腿上,尽管他面白如纸,还是没哭。可是那天下午在运河边,秋良显然已经乱了方寸。

我记得他两手拿着一块泡过水的朽木,一面啜泣,一面把木头剥成一片片扔进水里。我好想安慰他,只是心中的言语不知都躲到何处去了。我记得我起身去找了更多这样的朽木,帮他剥成小片递给他,仿佛这是急救良方。后来再找不到木头让他丢,秋良也渐渐止住泪水。

“如果父母亲查出来,”过了半晌他才说,“他们这么生气。到时候他们不让我留在这里。到时候我们全部回日本。”

我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接着,有条船驶过,他喃喃说:“我永远也不要住在日本。”

“我也永远不要去英国。”我以这句话回应,这是每次他提到这件事,我都会接口说的话。

说完这些,我们沉默了一阵子。可当我们凝视着水面时,我愈想就愈觉得,只要我们做了某件事,这一切可怕的惩罚就全都可以避免了,最后我很简单地告诉他,只要我们及时把瓶子放回去,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