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2页)

“好孩子。”

他再度抓住我的肩膀,眼神则四下观望。然后他仿佛做好了决定——这个我早有心理准备。

“好孩子!”他说,这次声量更大,声音因激动而颤抖。他继续说:“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你明白吗?我没有要伤害你的意思。”

说完他便转身消失在人群里。我只抱着些许希望跟了上去,过了一会儿,瞥见他的白色外套急忙穿过人群离去。他穿过拱门之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接下来有一会儿,我就呆立在人群之中,尽量不去回想刚才的事情到底有什么道理。接着,我忽然开始移动脚步,往来时的方向走回去,回到我们下马车的地方。我再也顾不得礼节,在群众里看到缝隙就强挤,有空间就硬钻,惹得好多路人在我背后或大笑或叫骂。我到了那条街上,自然发现马车早已驶离。有那么几秒钟,我不知所措地站在马路中央,试着在脑子里想好回家的路线,接着就使尽全力快跑。

我沿着九江路跑,横越了石子高低不平的云南路,到了南京路则再次挤过人群。跑到涌泉路,我已经气喘如牛,不过我激励自己,就剩这一段又长又直的路了,路上的人还算少。

也许是因为觉得自己的恐惧纯属个人感受——也或许因为我的看法已经有了深沉的转变——我竟没有想到向路过的大人求救,或者拦下路上的马车或汽车。我开步就跑,尽管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尽管我的步伐一定很引人侧目,尽管燠热与疲倦让我有时只能半走半跑,但我相信我一路都没停过。最后我经过美国领事的住所,接着是罗伯逊先生的家。离开涌泉路便进入了我家所在的道路,再喘口气,我便一路跑到我家的大门口。

走过车道——尽管没有什么明显迹象——我知道已经太迟了,事情早已结束。我发现正门被闩上了。我跑到后门,一推就开,跑过屋内,不知怎么,我并没有呼唤母亲,反而是呼唤梅俐——也许都到了这个地步,我还不愿接受呼唤母亲所意味的事情。

家里好像空无一人。我站在玄关,奇怪,怎么会听到咯咯傻笑的声音。声音从图书室传来,我转身走过去,房门半开,我看见梅俐坐在我的书桌旁。她坐得直挺挺,我在玄关出现时,她朝我看看,又发出一声傻笑,仿佛听了一则有关别人私事的笑话,想要憋住不笑出来。那时候我才忽然意识到她是在啜泣,而我已然明白,我在那段痛苦的长跑之中就心知肚明,母亲已经不在那儿了。我心中对梅俐生起一股冷冷的愤怒——这么多年来,她让我敬畏有加,可现在我明白这一切全是装腔作势:她丝毫无法控制这个逐渐将我们吞没的混乱世界;她只是个可悲的小女人,全靠伪装在我眼中建立她的形象,当巨大势力相互冲突斗争之际,她根本贱于蝼蚁。我站在走廊上瞪着她,眼神鄙夷至极。

现在已是深夜——写下最后那句话,又过了一个多钟头——然而我还在这里,在书桌边。我想我一直坐在那儿,反复回想这些往事,其中有好些已经多年不曾从心底唤起。然而我也展望未来,期盼有一天我终于可以重回上海;期盼我可以跟秋良一起做的所有事情。那城市当然会经历一些变化。不过我也知道,秋良只会想带着我到处逛,向我炫耀他将这城市不为人知的角落摸得多么熟。他会知道吃该到哪儿吃,喝要到哪儿喝,逛又得到哪儿逛;也知道有哪个绝佳的场所,可以让我们在辛苦了一整天以后,坐下来聊到深夜,叙叙自从上回一别,我们各自经历了多少沧海桑田。

可是此刻我得先睡觉。明天早上还有许多事要忙,而且下午跟莎拉搭公车漫游伦敦花了些时间,我得把进度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