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3/4页)

碰到第一户人家的时候,我倒不怎么意外。我的手电筒照到他们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几个小孩、三个女人和一个老头。他们身边放着一些包袱与生活用具。他们恐惧地望着我,挥舞着临时凑合的武器,等我开口表示无伤害之意,他们才稍稍放下。我想办法问他们“东炉”怎么走,不过他们只用不解的眼神回答。我在附近屋子里碰到三四个这样的人家——渐渐地,我也学会使用真正的门,而不钻墙上的洞——不过他们还是一样没反应。

接着我来到一处较宽敞的地方,较远的那一头被一盏灯笼的红光所浸染。有许多人站在阴影里——大部分依然是妇女与孩子,再加上几位年长的人。我同样说了一些安抚的话,随即感觉到这里的气氛异样,便闭口并伸手去取手枪。

在灯笼的微光里,所有的脸都转向我,可是几乎立刻又转回远处的角落,那里有十几个孩子围着地上的什么东西。有的孩子用棍子戳那不知为何物的东西,接着我发现许多大人拿着磨利的圆锹、菜刀以及其他临时充场面的武器。我仿佛打断了什么邪恶的仪式,我的第一个反应是赶紧通过。不过,或许我听到了什么声音,或者是因为第六感;我发现我竟然走向那些围成一圈的孩子,枪还拿在手上。孩子们似乎不太愿意让我看他们围着的东西,不过他们的身影还是渐渐让了开来。我在昏暗的红光里,看到一个日本士兵的身影一动也不动侧卧在地上。他的双手被反绑在背后;双脚也被缚住。他双眼紧闭,我还看到他腋窝下的军服上有块深色的湿渍透出,渗到地面。他的脸与头发沾满了灰尘与血迹。尽管如此,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他就是秋良。

孩童又再度围拢上来,有个男孩用一根木棒戳了戳秋良的身体。我挥舞着手枪,叫他们走开,好不容易孩子们往后退了几步,但还是在那儿盯着我们。

我细细地看着秋良,他的眼睛依然闭着。制服的背部已经全部扯裂,露出蹭破的皮肉,显然他之前曾被人在地上拖行。腋窝附近的伤口可能是炮弹碎片所致。他后脑勺有道肿起的伤口。可是他满身厚厚的尘土,而手电筒的光又弱,实在难以确定这些伤有多严重。我把手电筒对着他照,但到处都是漆黑的影子,让我更看不清楚。

我细看了他一会儿之后,他睁开了眼睛。

“秋良!”我说,脸凑上前去,“是我。克里斯托弗!”

我忽然想到灯光在我后方,在他看来,我可能只像个可怕的黑影。于是我又叫了他的名字,这次,我把手电筒的光移到我脸上。这个动作有可能只是让我看起来像个冤魂厉鬼罢,因为秋良的五官扭曲起来,然后鄙夷地对我啐了一口。由于他没什么力气,只见唾沫慢慢淌下脸颊。

“秋良!是我!能这样遇到你,真是运气。我现在可以帮你。”

他看着我,接着说:“让我死吧。”

“你不会死的,老哥。你流了一点血,这段时间你一定不是很好受。不过我们会帮你好好处理,你会没事的,不要担心。”

“猪猡。猪猡。”

“猪猡?”

“你。猪猡。”他又啐了我一口,唾沫又无力地从嘴角流下。

“秋良。显然你还没认出我是谁。”

“让我死吧。死,像士兵那样。”

“秋良,是我,克里斯托弗。”

“我不认识。你猪。”

“听好,让我把这些绳子除掉。这样你会舒服得多。然后你很快会清醒过来。”

我扭头回望,想叫他们给我什么工具好切断绳子,却看到房中所有的人,都在我后方不远处聚在一起——许多人手中都握着可以当作武器的东西——仿佛摆好了姿势要拍张魔鬼群像的照片。我有点吃惊——有一会儿我忘了他们的存在——伸手取枪。不过就在这个时候,秋良又提起了精神说:

“如果你割线,我杀你。警告你,懂不懂,英国人?”

“你在说什么呀?听好,你这个蠢蛋,是我,是你的朋友。我正要帮你。”

“你猪。割线。我杀你。”

“听好,这些人会先杀了你。总之,你的伤口很快就会感染。你必须让我帮你。”

忽然有两个中国女人叫了起来。其中一个仿佛在对我说话,另一个则对着那群人。有一会儿大家乱成一团,接着有个约十岁的男孩握着一把镰刀走了出来。他走近光线时,我看到一块皮毛——也许是老鼠的残骸——挂在镰刀尖上。我只觉那男孩小心翼翼地握着镰刀,免得这刀尖上的祭品掉落,不过对着我叫喊的那个女人却一把抓住镰刀,那块天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掉到了地上。

“大家听好,”我站起来,对着这群人厉声高呼,“你们搞错了。这位是好人。他是我的朋友。朋友。”

那个女人又叫喊起来,要我让开。

“他真的不是你们的敌人,”我继续说,“他是朋友。他马上就要帮助我,帮助我破案。”

我举起手枪,那个女人便退后。众人一时议论纷纷,有个小孩哭了起来。接着有位老人被推了出来,有个小女孩牵着他的手。

“我会说英语。”他说。

“那真是太好了,”我说,“请好言告诉大家,这个人是我的朋友。他马上就要帮我的忙。”

“他。日本兵。他杀害芸姨。”

“我肯定他没做这种事。人不是他杀的。”

“他杀人、偷窃。”

“不会是这个人做的。这个人名叫秋良。有人看到他杀人偷窃吗,确定是这里的这个人吗?去啊,问问他们。”

老人不太情愿地咕哝了几句话。这更让群情哗然,众人拿了个武器传来传去,那是把磨利的圆锹,最后被前排另一位妇人拿住了。

“怎样?”我问老人,“我没说错吧?没有人看到秋良本人做过任何不对的事情。”

老人摇摇头,也许是不同意,也许是不了解。秋良在我身后发出了声音,于是我转身向他。

“瞧,你看到了吧?还好我来了。他们把你跟别人搞混了,他们想杀你。看在老天的分上,难道你还没认出我吗?秋良!是我,克里斯托弗!”

我不再看着那群人,正面转向他,再把手电筒的光打在脸上。后来,当我把手电筒关掉时,他的脸上总算露出相识的表情。

“克里斯托弗,”他说,那样子近乎牙牙学语。“克里斯托弗。”

“没错,是我。真的。虽然这么多年了,却又仿佛昨日。”

“克里斯托弗,我的朋友。”

我站起来,目光扫过众人,然后招手要一个手持菜刀的男孩靠过来。我从他手上接过刀子时,持镰刀的女人面露凶光走过来,我举起手枪对她吼叫,让她不敢靠近。接着我再度跪在秋良身边,开始帮他割断绳子。我原以为秋良说“线”,是因为他懂的英文字不多,不过此刻我看到绑在他身上的,确实只是旧麻线,刀子一划就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