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4页)

有一回,那个在他身边纠缠不休的仆人送上一些东西,他拒绝不要,就简短而重重地说了一声:“‘派乌’!”

席上的人们一下子鼓起劲儿来了,对他眼巴巴地望着,那仆人暗暗得意,他却尽在羞愧的圈子里打滚。然而他一转眼就镇定了下来。“这是卡拿加话,意思是‘吃完了’,”他解释道,“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漏出来了。它的拼法是P-a-u。”

他发现她那双好奇而带着疑问的眼睛紧盯着自己的一双手,这会儿解释得正上劲,就又说:

“我新近在一条跑太平洋的邮船上,沿着海岸往南来。船误了点,在普吉特海峡那一带的口岸上,我们拚命干活,装货——那是条客货轮,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因此手上碰掉了点儿皮。”

“啊,我并不是指这个,”轮到她来赶忙解释了。“拿你的身材来看,你那双手似乎生得太小了。”

他感到腮帮上热辣辣的。他以为这句话揭露了自己的又一个缺点。“对,”他自卑地说。“这双手不够大,经不起考验。我用胳膊和肩胛撞起人来,可像头骡那么劲头大。实在太厉害了,可是我揍人家牙床的时候,两只手也会给弄破的。”

他说了这些话,心里可并不高兴。他怀着一肚子对自己的懊恼。他让一张嘴失掉了节制,讲着不登大雅之堂的事。

“你那次帮阿瑟的忙,真是勇敢——你当时跟他还素不相识呢,”

她得体地说,看出他很不安,虽然不明白为了什么。

他呢,也体会到她的用意,于是,一股温暖的感激之情涌上他的心头,压倒了一切,叫他忘了约束自己那信口开河的嘴。

“那根本算不上什么,”他说。“随便哪个家伙都会为别人这么干的。那帮流氓打算找麻烦,阿瑟可压根儿没冒犯他们。他们找上他啦,跟着我也找上他们,出手揍了几下。我手上的皮就那样给弄掉了些,那帮人也给弄掉了几颗牙齿。随便怎么样,我也不肯放过这机会。我一看到——”

他想到自己这样粗鄙,根本不配跟她待在一起,所以话说了一半就顿住了,张大了嘴。阿瑟就把他自己在渡轮上跟那批醉醺醺的流氓的冲突,以及马丁·伊登怎样冲进来搭救他的经过接着讲下去(这是他讲的第二十遍了),这会儿,马丁紧皱着眉头,想到他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傻瓜,一边更坚决地拚命思量这个问题:他对这些人该采取什么态度?到现在为止,他实在做得并不成功。他不是他们的同道,讲不来他们的那套行话,他对自己这么说。他不可能装得像他们的同类。伪装准会失败,再说,伪装跟他的天性是格格不入的。他心里根本容不下欺骗或诡计。不管怎么样,他必须保持自己的本来面目。他到如今还讲不来他们的话,然而到时候他一定会讲得来的。关于这一点,他一定要做到。可是眼前,他不得不讲,讲的又不得不是自己那老一套,当然啦,得冲淡一点儿,那样才可以叫他们听得懂,叫他们不至于过分吃惊。再说,对任何不熟悉的事物,他偏不肯说熟悉,即使默认也不肯。根据这个决定,等那两兄弟谈着大学经、几次提到“三角”这个名词的时候,马丁·伊登就问道:

“三角是什么呀?”

“三角学,”诺曼说,“一门高等的数。”

第二个问题是:“那数是什么呀?”这句问话,不知怎么着,使大家都笑起诺曼来了。

回答是:“数学,算术。”

马丁·伊登点点头。他看到了一眼显然无边无际的知识领域。他看到的东西都变成了可以触摸的实体。在他那异乎寻常的眼光里,抽象的东西都具有了具体的形态。他的头脑会点铁成金,把三角学、数学和它们所代表的整个知识领域全变成那么许多幅景色。他看到的景色是绿叶和林间空地的景色,一切全散发着柔和的光线或者贯穿着闪烁的光芒。远方,一片紫色的雾霭把什么都给蒙住了,看上去模糊不清,可是就在这片紫色的雾霭后边,他知道,有着未知的魔力和浪漫的诱惑在吸引他。对他来说,这真像美酒一般。这儿有的是冒险,是可以用脑和用手来对付的什么东西,是一个等人去征服的世界——而从他意识深处直涌出来的念头是:征服她,赢得她,这个坐在他身边的百合花般苍白的天仙。

这幅朦朦胧胧的幻景被阿瑟撕裂、驱散了,他整个晚上一直想叫这个野蛮人露出真面目来。马丁·伊登记起了自己刚才的决定。于是他第一次恢复了本来面目,一开头还是自觉而郑重其事的,接着就被创造的喜悦迷住了,一个劲儿地讲着,使他自己经历过的生活活龙活现地出现在听他讲话的人们眼前。当那条走私帆船翠鸟号被海关缉私船逮住的时候,他是船上水手中的一个。他眼睁睁地看到了经过,能一五一十地讲出来。他把浪涛起伏的海洋带到他们眼前,还有海上的人们和船只。他把自己的眼光借给别人,让他们用他的眼睛看到他所亲眼目睹的事。他用艺术家的手法,从大量素材中选取细节材料,描绘出一幅幅五光十色的生活画面,而且描摹得活龙活现,使听他的人们被他的粗鲁的口才、热诚和力量像浪潮般卷住了,跟他一起朝前涌去。他的生动的叙述和所用的词汇有时使他们吃惊,可是跟着粗暴的场面接踵而来的总是美的插曲,悲剧总是有幽默,总是有以水手的怪僻思想所作的解释来作为调剂。

他讲着讲着,姑娘胆战心惊地望着他。他的热情使她觉得温暖。她不禁想起,自己过去一辈子也许一直是冷冰冰的吧。她巴望靠拢这熊熊烈火般的男人,他好像一座火山,喷射着力量、劲道和生气。她感到非靠拢他不可,花了好大的劲儿才算克制下来。另一方面,又有一股相反的想避开他的冲动。她看到这双满是伤疤的手,给劳役作践得使生活中的污垢都深印在皮肤上了,还看到那道被硬领磨出的红痕和鼓鼓囊囊的肌肉,大起反感。他的粗鲁叫她惊慌;他每一句粗鲁的话都是对她耳朵的侮辱,每一个粗鲁的生活小节都是对她灵魂的侮辱。可是她一次又一次地感到他的吸引力,不由得认为他准是个恶人,不然不会对她这样有魔力。她心里所有最根深蒂固的信念全在动摇了。他的浪漫的冒险生涯冲击着传统的习俗。他把危险当作家常便饭,而且动不动就哈哈大笑,就这两点来看,生活不再是一桩既要认真努力、又要克制自己的正经事儿,而只是一件玩具,可以随你把玩耍弄、颠来倒去,可以随随便便地过活、享受,还可以随随便便地抛在一旁。“因此,玩吧!”这是响彻在她身子里的一声叫喊。“靠拢他,想这样就这样做吧,把你的双手搁在他脖子上吧!”这个念头真是放肆,使她真想叫嚷起来,她还考虑到自己的清白和教养,把她自己所有的一切跟他所欠缺的一切放在一起衡量,可是都没有用。她四面望望,看到大家都着了迷似的紧盯着他;要不是她看见她母亲眼睛里的恐慌——不错,这是着迷的恐慌,可是无论如何是恐慌——她会感到绝望的。这个从外边黑暗世界里来的人是个恶人。她母亲看到了这一点,她母亲没有看错。她一向什么事都相信她母亲的判断,这一回她也愿意相信她的判断。于是他的热情对她不再温暖,她对他的恐惧也不再剧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