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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妹妹笃子小学二年级时,被德本京介乘坐的轿车撞了。

事情发生在一九七六年一月一日早晨。

我们居住的靠近川崎赛马场的出租屋,位于车流量较大的第一京浜的岔路口。从二楼的房间经过铁质户外楼梯下楼,路边没有像样的人行道,直接就是一条狭窄的单行道。每当第一京浜交通堵塞,赶时间的货运车或公司车辆经常会开进来,妈妈和我总是叮嘱笃子,走路千万要注意来往车辆。

那天是元旦,不只是笃子,我们都没考虑那么多。

笃子早上起床,从信箱里取出新年贺卡,写完几张漏掉的、准备回给朋友的明信片,对我们说:“我去把贺卡寄出去哦!”

我睡眼惺忪地望着她手中的新年贺卡,任由她自己出门了。邮筒就在五十米开外的地方,穿过出租屋楼下的单行道,往法院方向走就是了。

薄薄的门关上了,不过几秒钟,耳边突然传来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汽车急刹车的声音。

我至今清晰地记得那个瞬间。

一听到声音,我和母亲立刻察觉到一定是笃子出事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全身上下的血液迅速离我而去。

母亲穿着睡衣,紧闭双唇冲出房间。我回过神来,也跟在她身后。

走出房门时,那个早晨异常温暖的空气,至今令我难以忘怀。

笃子倒在路边,身穿西装的大个子男人蹲在她身旁。黑色的高级轿车停在两米开外的地方。

“笃子!”母亲尖叫一声赶过去,生锈的楼梯被踩得哐哐作响。

男子听到喊声慌忙转过头,慢慢站了起来。

我们赶到笃子身边时,驾驶员已经跑去附近的公共电话亭叫救护车了。

笃子右腿根部疼痛不止,但意识很清醒。一见母亲赶来,她就哭了起来,不过倒也没有泣不成声。

我们一同乘坐救护车,德本的车则跟在后面。

到了医院,他一句辩解都没有,开车的年轻驾驶员也不发一语。

“我对令千金造成了无法弥补的伤害,真是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弥补。”他不断鞠躬认错,在我们面前反复表达歉意。

笃子的状况比表面看上去要严重,右侧股关节多处开放性骨折。

医生说必须进行手术,并且或多或少会留下后遗症,母亲慌了神。我父亲那时候已经失踪了,与医生面谈时我也在场。当年我十一岁,还有几个月就升六年级了。

“请您一定要救我妹妹!”是我抢着低头拜托医生的。

这一日,听说京介的太太美千代也赶到了医院。母亲死后,她突然登门拜访,表示以前曾在医院见过我,而我却一点印象都没有。也许当时妹妹突然遭遇交通事故,让我的内心如一团乱麻。

经过元旦那天的手术以及半年后的第二次手术,笃子康复了,然而她的右腿留下了后遗症,稍微有些跛。正面很难察觉,但从背后或侧面看的话,走路的姿势明显不对劲,右腿有残疾是一目了然的。

德本产业的代理律师跟我们谈庭外和解。相关事宜我这个小学生自然无从插嘴,但德本家愿意支付的赔偿金额似乎相当有诚意。

两年前,父亲带着年轻女员工人间蒸发,母亲独自一人经营市政厅附近的小咖啡店。可是客流量持续减少,家庭收入每况愈下。为家计所迫,在父亲离家出走后半年,母亲将原本居住的公寓解约,搬到了赛马场旁边这幢破旧的出租屋。

笃子做完第二次手术两个月后,母亲关掉了咖啡店。虽然生意难做,但若没有了赖以维持生计的店铺,未来的日子我们三个要如何生活下去呢?

“我们家还有钱吗?”我问母亲。

“德本家给了我们一大笔钱。”母亲低声道。表情看起来很复杂。

事故过去一年多,一九七七年一月中旬,母亲在川崎站东出口的商业街“银座街”外围开了一家小饭馆,取名为“万福”。

这家“万福”的生意也不怎么好。我们依然住在那个破出租屋里,日子过得格外朴素平实。尽管如此,但一家人的生活已经略有起色,不再是父亲刚走后那三年的状态——随时都可能落入人生最糟糕的深渊。

饭馆开张那年的春天,我刚念中学,放学回来总是去后厨帮忙。笃子下课后就在饭馆二楼玩,那是作为仓库使用的一个五平米左右的房间,她在那儿待到打烊,我一有空就去二楼照顾她。

回想起来,那段时间是我们一家三口最亲近的日子。我感到快乐。

那或许是我人生中最为温暖的季节吧。

升入高中的那年春天,母亲诊断出胃癌。发现的时候已经进入末期,母亲不到一年就去世了。享年四十五岁。

那年我十六岁,笃子十三岁。我们没有地方可去,也没有任何亲戚朋友能够为我们提供生活上的帮助。守夜那天,一个亲戚都没来。

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葬礼后不久,德本美千代来到我们的出租屋登门拜访。

美千代的丈夫德本京介在两年前去世,她接手经营德本产业。

“我丈夫留下遗言,说要照顾笃子一辈子。”美千代表示。当时,她似乎已经全面调查过我们的情况。“我也想过要收养你们两个,但我家有个独生女儿叫淳子,你又是一个懂事的好孩子,以后的日子,你们仍旧在这儿住吧。但我会做你们的监护人,包括钱在内,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来找我商量。我也会经常过来看你们的。”美千代用不容置喙的口气说道。

后来,她去我们就读的学校,分别与班主任谈话,很快就成了我们两兄妹正式的监护人。她还主持了骨灰封存、四十九日法事等仪式,办理关闭“万福”的相关手续。其后她一路接济我们,若单凭母亲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存款,我们早就露宿街头了。

“事故相关的赔偿已经在庭外和解的时候算清楚了,理论上讲,德本家没有必要继续为你们付钱。所以,今后的生活费你们要自己赚,现在先由我垫着,等你们工作了再还。你们两个都要好好读书,以后赚很多很多的钱,知不知道?”

美千代给我的印象与日日为生活所迫的母亲截然相反。她活力充沛,年轻貌美。听说她早年在德本产业工作,创始人德本京介正是看中了她的美貌与工作能力,娶她为妻。京介六十岁去世时,她才三十九岁。

我们的生活平静而安稳。

笃子因为腿脚的关系,对走路有点自卑。作为弥补,她全身心地投入游泳。

起先出于复健考虑,她在市民泳池游泳,小学高年级后,她加入了游泳队,开始接受专业训练。笃子作为蝶泳选手表现出色,母亲在世时,我们曾经一起去看她比赛,为她加油,后来我也一个人去过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