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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二十六日,我从坂崎工务店的坂崎总经理那儿获悉有关世罗的传闻。次日,二十七日我拜访了大和银行的近藤常务,证实世罗多年以来的确靠做假账蒙混过关。

据悦子最初的推测,一个月内相关事实就将公之于众。近藤对于这一点也表示道:“感觉媒体很快就会有所察觉,可以宽限的时间应该所剩无几了。”

然而,一个月的时间早过了,世罗并没有主动发声明,各大报章也没有出现“世罗破产”之类的报道。

“大和与世罗总经理之间好像讨价还价了很久。大和负责我们公司业务的那位,最近就像个贝壳似的,一问三不知。”悦子前几天在电话里说道。“但是,事情拖了这么久,或许说明大和并不打算把世罗彻底毁掉。估计多半是纠结于世罗家赔偿的范畴和金额吧。对于德本产业来讲,一定不是坏事。报纸媒体那边应该也是大和在封锁消息吧。”她的意见相对乐观。

的确,对我们公司,世罗免于破产处理,就算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损失,绝对不足以致命。正如悦子所言,善后事宜拖得久并不是一个坏兆头。

可是,另一方面,我却有点失望。

从风闻世罗出现经营危机后,我就暗自希望传言确有其事。只要世罗破产,德本产业走投无路濒临倒闭,董事会必定不由分说地让我引咎辞职。身为公司经营者,我没能及时掌握世罗真实的经营状况,不仅卖出去的建筑材料无法回收货款,还多次在世罗增资时参与投资,简直愚蠢至极。即日下台应当无法避免。

假如事态发展至此,我就能从这三十多年来,将我的人生牢牢捆绑的德本产业以及已故的德本美千代的束缚中解脱出来。

我预感到,恐怕这将是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了。

最近我每周会去浅草桥的员工宿舍一到两次。最低限度,周五也一定会抽空带绢江去两国周边经常光顾的餐厅,一起吃晚餐。

四月十一日,星期五。

樱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而东京的气温依旧很低。而且,每当人们以为是时候换季了,次日早晨的温度必定降至五度以下,以至于收起的外套又拿出来好几次。

上周,绢江略感风寒,我把负责管理宿舍的堀越夫妻叫到绢江房间,点了寿司外卖一起吃。

只要花江不在这边,堀越夫妻就尽心尽力地帮忙照顾绢江。

今晚,我本想邀上夫妻俩,四个人一起去浅草桥的家常菜馆吃饭。但管理员房间没亮灯,堀越夫妻刚巧不在家。

我像往常一样走消防疏散楼梯上五楼,推开防火门,穿过电梯间,径直往走廊尽头走去,那是绢江住的508室。

一按门铃,耳边传来脚步声,不久门开了。

“下午好。”我笑道。

绢江见到我也很高兴,笑脸相迎。

经过这段时间的交往,我们已经是老朋友了。虽已八十一岁高龄,绢江身心都很健康。花江曾经说过,绢江腰部骨折,大病之后走路颇为不便,后来还出现了抑郁症状,然而依我所见,这两个问题都不足为惧。

发生火灾的神保町的房子位于二楼,绢江走路瞻前顾后是因为害怕在楼梯上摔倒。

我从公司出发前事先给绢江打过电话,她已然换好外出的行头。

绢江头戴绒线帽,右手握着手杖。绒线帽据说不管春夏秋冬,出门她总戴着。有一回我问她为什么,她爽朗地回答道:“年纪大了最怕摔跤撞到头。你别看这帽子很薄,一年到头每次出门我都戴着,万一有什么事,总归有点用吧。”

“那我们走吧。”

绢江开始穿鞋。

我们坐电梯下楼,并肩往浅草桥站方向走去。这次要去的餐厅在高架的另一侧。我在员工宿舍住的时候就常去,前前后后算起来也有十年了。老板娘与我同年,老板大我三岁。老板曾在筑地的餐厅当过好几年学徒,特别擅长做鱼。

走了将近十分钟,我推开餐厅的移门。

店内设有L字形的吧台,左侧则是四张桌子,再往里还有两间包厢。跟往常一样,今晚也客满了。我事先预约过,老帮娘帮我预留了右边的包厢。领位时她问:“这位是阿姨吗?”

“你误会了,是我的一个老朋友。”我含糊其辞。

如果我母亲健在,今年也要八十多了。这还是我头一回意识到,原来,绢江与我死去的母亲年纪相仿。

包房是嵌入式的被炉桌,我们对面而坐。绢江环顾包房四周,一脸新奇。

她与花江一样,酒量不错,两瓶啤酒左右完全面不改色。

我们任由老板娘安排菜色,举起啤酒杯碰了一下。

“花江今天不回来吗?”我问。

绢江喝了一口,不置可否地说:“总有三天了吧,电话也没一个。”

上个月二十日,花江离开员工宿舍,依旧住回那间神田和泉町的公寓。也就是说,短短两周后,她还是回到了一条身边。

“为了照顾外婆,我暂时去宿舍住一段时间,师傅听了应该会谅解的吧……”

我记得花江说过类似的话,却没想到她果真会抛下外婆,仍旧去住她师傅安排的公寓,何况那地方实在破得吓人。

绢江放下酒杯,尝了尝前菜酱腌荧光乌贼。

“上个礼拜,她回来过吧。”

“嗯。”

绢江吃得津津有味,又喝了一口啤酒。

“礼拜六在这儿住了一晚。”

“哦。”

我也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前菜。咸度恰到好处,乌贼肝与味淋混合出的独特香味在口腔内四散开来。

生鱼片拼盘和加入大量蟹肉的高汤蛋卷上桌了,后者是这家餐厅的特色菜。

我一边在小碟子里滴入酱油,一边问道:“话说回来,花江这么怕她师傅吗?”这个问题我一直耿耿于怀。

大约一个月前,我与一条龙凤斋共进午餐。他那精力充沛的模样再次浮现于脑海。

“嗯,怎么说呢……”绢江低声道,将酒杯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要喝清酒吗?”我问。绢江点头。我叫来老板娘,点了两小瓶热清酒。

“您见过花江的师傅吗?”

绢江身子骨还硬朗,我跟着花江叫“外婆”恐怕不合适,所以有时称她为“绢江太太”。

“只见过一次,”绢江把生鱼片送入口中,将筷子在筷枕上对齐摆好,“是花江父亲去世的时候。”

“哦,什么时候的事?”

“花江二十岁出头,十几年前了吧。”

十年前,正好是我与淳子离婚的那段时间。

“那么,当时花江是跟父母一起住的吗?”

我回忆起与花江在维尼尼吃饭那次,她曾经说过:“我父母都去世了,现在家里只有我跟外婆两个人。”